十年，不短的时光，偶尔翻看当年的照片，画中人皮肤紧致身材窈窕。眼神目空一切的茫然里，隐约可见晨星般跳跃而出的淡泊。

性格从来悲情主义，对万事看破红尘不屑一顾。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走过延绵深邃平常人弯不到的曲折道路，工作得也辛苦。即便自给自足的日子还算阔绰，也有外人羡慕的洒脱劲头，却到底累了。三十岁那年遇到他，颇有点卸下劳苦重担的轻松，抑或说是侥幸。

并不知道围城里的秘密。独自坦荡荡走进去，关上门的瞬间，隐约听到背后喧哗声一片，可我并没有回头的欲望。

一直努力朝前看，生怕一回头变成盐柱。

可是，即便在这十年最美好的光阴里，即便在儿子成群、猫狗围绕的喧哗中，思绪依然时不时绕回单身年华，此十年彼十年，遥遥相望相忆。思念的淡淡惆怅里，我总和不老的春天联手，笑自己傻。

是否，这就是人生，没有哪段最值得捕捉。重省往事，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不论年龄地点，全是独一无二的经历。这么多年后始终承认，享受当下才是最明智的决定，也是唯一的选择。

2003年，二月底重新联系到他，我们两家是世交，相隔二十几年未见，对他完全不了解。网聊了一阵子，盲目的好感着，若不是因为SARS可能更早就会结婚。那年我30，他34。

见面3天就去领证，乍看之下的他，能依稀辨认童年的笑靥，一股亲切。后来，听他说上飞机前吃了一个礼拜的蔬菜沙拉，难怪没有肚子看着顺眼。拿到结婚证的那天正好七月四日美国国庆。也算是个有趣的巧合。

机场重遇的记忆，如青山千年不老，起初爱的滋味百般萦绕；那是牧童的鞭子，甩一甩，把我拢进圈中。

他早就爱上我，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一早认定他会爱我，他岂遇到过我这般有趣能干的？现在想想蛮好笑，我岂有什么好，不过是缘分到了。

很快他就回美国，我辞了工作专心等绿卡，并游荡最后的单身时光。即将离开土生土长的上海，却无留恋。对未知国度的期待也不至于达到欣喜若狂的地步。只隐约觉得换个环境也好，毕竟我30了，如果还不安顿下来总像是不对。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不会那么早结婚？现在想想30岁真是好年轻。可那时我却满肺腑曾经沧海。

2004年，我拿到绿卡，九月他回上海办婚礼，十月带我回洛杉矶。他脾气好、性子慢，不像我火爆脾气说来就来吓得他半死。印象中他总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对我其应若响飞快的语速完全接不上话，偶尔还会鼓掌赞叹：“太棒了太绝了。” 估计这辈子他没碰到过我这种刁钻任性的。一见我撒泼只会拨电话，找教会leader来调解。我同他说了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任何人帮不上忙。他却总是选择逃避。

其实是艰难的磨合期。现在他简直老油条一根，哄我很有一套。也许这是时间磨砺的智慧。也许，只是我不愿意跟他闹罢了，谁知道。

此刻想想，当初争执的哪一件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外乎是我自以为有理，他无理。以我做惯了头的，岂能完全甘心顺服他，——明明他编派的不如我。

很是挫折过。

转移目标，过家庭主妇的日子。学做菜学整理房间。从没这么闲过。而向来大手大脚这辈子没省过钱的人，突然改演伸手派也相当不习惯。好像迷失了，陷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自怨自艾。幻想自己完蛋了，竟沦陷在婚姻里。

把整本圣经替他朗读出来，做成MP3让他放车上听，参与教会的各项活动，认识了一帮好朋友，这才渐渐分散点注意力。

2005年六月我怀孕了，激动地哭了一场。如果说婚姻改变了我的生活，怀孕却改变了我的人性。聚会时他大表心愿，希望未来有四个儿子。我翻翻他白眼，和大家一样当笑话听，“四个儿子？你自己去生。”

那是一段冗长的岁月，比起上海的时髦喧嚣夜夜笙歌的华丽，洛杉矶简直就是农村。完全没有夜生活，没有独自泡吧的洒脱，没有丢下一切陪你闹的闺蜜，没有。全部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在这里简单安静。聚会时提出最多的问题是身份，我来之前就拿了绿卡，讨论中俨然局外人一个。

日积月累，看到他的好，他没什么大错，只是和我不一样。我追求完美，一个词都不许说错。写文章也是，不停删除，就怕看到一个多余或重复的字；又是急性子，不按我牌理出牌的，一律不算对。他理科男，脑筋转的方向跟我不同，用词也不如我讲究。来美国的时候是个小留学生，白手起家全靠自己，擅长精打细算。我却是从不省钱外加大手大脚。

其实，我们不过是不同类而已。

他手巧，什么家务水电工都会，电脑软件硬件都是本行，大学里还主修过会计。好像没什么能难倒他；软件工程师的细致全面，他都有，就是慢，笃悠悠你急他不急。

最大的优点是他对我的爱有种痴狂到傻气的不可理喻。凡是出于我的都是对的，长我身上的都是美的。他欣赏我就像欣赏一幅名画。我是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好的，不然以我的标准，我总是厌气自己的。

John半岁回国探亲时，我意外再度怀孕，我妈最开心，突然一个外孙将变成一对，她笑得合不拢嘴。因我说我要生一定全是儿子。我自己本身性格就像男生。

只是奇怪怎么肚子越来越大，凌晨十二点刚吃饱宵夜，天没亮就饿醒了。我妈笑着说怎么三个月站着从肚子看下去，已看不到脚尖，别是双胞胎啊。

谁会当真啊，我们二家都没这个基因。

做B超时，当护士告诉我：“手，脚、手，脚，他们是双胞胎，99%是儿子。”我哭得稀里哗啦。

 

肝肠如昨。那是一种我没什么好，耶稣却为我死。我头从来碰不到天花板，却天上掉下来这般稀奇事。我哭得面红耳赤，护士以为我伤心，一个劲问，还好吗还好吗。其实我是激动。

人生太刺激了。

那次的怀胎真是百般艰难。现在回头看，每一步若不是耶稣同在，我撑不下去。怀孕七个月开始就无法睡觉了，整夜整夜地坐着或在房间里走。安安咪咪35周早产，似乎还挺危险的。后来我问安安，你为什么要抢着先出来，本来你该在咪咪后头出来的。怎么突然抢先出来了？

英文名字叫Jacob，也和以扫的弟弟雅各一样，喜欢凡事抓一把的这位少年郎，想了又想，冷静地回答我：“我不记得了妈妈，抱歉啊我不记得了。”

七岁六岁和六岁现在都上学了，偶尔我午后坐着休息一会儿，喝杯咖啡，望着院子里微风熏着的树枝，轻轻摇曳像在拨弄心底数不尽的回忆，我总会叹息。那段最辛苦的时光，——整整二年没有一晚睡超过一小时的我，却是最令自己感谢的。——我曾经如此勇敢坚强温柔细腻过，我终身记得那几年自己的好。如今，他们不再粘连我，曾经像胶水又像吸铁石的日子，多么令我留恋。

三兄弟相差14个月，走出去像三胞胎。去餐厅吃顿饭，哭声此起彼伏，全餐厅的人同情我。以至于现在看到连着生几胎的家长，特别有感觉，总忍不住多讲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因为那条路我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我非常明白个中滋味。

2007年双胞胎出生，5斤一个皮包骨头，比起快9斤的老大，瘦得令我心酸。纯母乳到十八个月，我像个英雄似的把他们养大，至今虽然比同龄人小样点，到底也健健康康体力充沛。这对双宝真是宝，给我们家带来无限欢乐。Daddy头一年完全认不清谁是谁，这还是异卵双胞胎，说出去真笑死人。每次认人要撩起衣袖，查看胳膊上的胎记来辨认。我从没搞错过，他们在我面前完全不一样，从性格到长相，到微笑的模样。

安安生下来第二天就要跟我睡，占有欲控制欲极强，小脑筋又精怪又细腻，任何事情到他眼里，蛛丝马迹他全给你剖析得清清楚楚。不像咪咪，凡事不计较不介意，傻乎乎的。在外面咪咪倒最受欢迎，学校里人人爱他，他对谁都好，好几个女生表示要嫁给他，这亦是他此刻较发愁的一件事。

“妈咪，我知道Esther要嫁给我，但我不想跟她结婚。”

“谁告诉你她要嫁给你？”我简直笑死。

“Esther的哥哥告诉我的。他说我妹妹要嫁给你。”另一个表示要嫁给咪咪的，是和他同一个Preschool毕业，去年又是同班同学的。她爸爸跑来说，我女儿整天提起你儿子James，她要嫁给James。估计那个爸爸被女儿烦死了才会跑来渲泄一下。

这些事已经开始娱乐我，显然曾经的低级劳苦算出了点头。

才十四个月就做哥哥的John自然不够从容，不过是稀里糊涂接受了事实。他未必真当自己是大哥，甘心照顾这对小弟弟。双胞胎弟弟在他眼里只是玩具。他未满二岁已完全能辨别谁是谁，至今从未搞错。只是这三个的战争至今也从未停止过。

2008年一整年，除了哺乳，身体算是相对轻松的一年。只是没有听我妈的建议在生完双胞胎的同时结扎，而是放了避孕环。毕竟从John出生到二胎，这个过程相当短，要我即刻“咔嚓”心理上有点挣扎，我并没想到会因此怀上第四个。

体内避孕环搞得我整天想找人吵架，是歇斯底里泼妇骂街的那种吵架。一个月大姨妈又来看我二十天，赶都赶不走，实在吃不消，年底把避孕环拿掉了。

结果2009年初又怀上了。

如果没有生Joshua，我会终身后悔，我保证。这个小老四，太有娱乐性了。

虽然孩子就我俩自己带，但因为他比较能干，凡事搞得定，孩子的规矩一早做好。他才数到1，他们已乖乖就范。从来不还价，家里有纪律，生活还算轻松。

因此，如今但凡周遭有男人对自己老婆说，你要学学人家超人Grace，我一定反击他：想老婆像我？你有否像我家男人？你能否做到每天7点起床伺候孩子吃饭上课，学校活动从不缺席？你能否每周让老婆出门散心至少一天你包管小孩？你能否从不嫌弃老婆真心爱护她并包办所有繁重的家务？你能否日日让老婆安心睡到自然醒，又出尽百宝惹她笑？你能否每天和孩子打成一片玩得不亦乐乎，每个假日想尽办法陪孩子玩？

超人四宝妈背后有个不同凡响的男人。这是重点。

那时还没有养猫养狗。

一轻松我就开始找事，怀上宝四第五个月时开了网店，挺着个大肚子去进货，逛一圈商场回到家累得脚发抖。觉得自己没用，既可怜自己又怨自己，坐沙发上哭一顿。

现在想想，如果当初有这个念头做了后不成功，至少未来不会后悔。可一旦做了，总有无限可能。

是以，我总多少有点容忍Joshua，可能也是因为这点。想着他在我肚子里就陪我累陪我忙，就因为他安安静静很乖巧，让我没有因为孕期的不舒服而延缓或取消了开店的计划。现在他快四岁，我的店也开四年了。虽然忙碌劳碌的事翻了几倍，生活到底充实丰盛。不仅经常出去扫货接触社会学习新资讯；经济上也全面独立，二十多岁的潇洒劲又回来了。

最重要的一点，他因此看到了我的价值，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可悲，但女人若能撑起家里一半的天，千万别不以为意。翘着脚吃吃喝喝靠老公养，我奶奶那辈的福气，根本别奢望沿袭到今天。不要试图去考验另一半的爱情。我一直这么觉得，能尽上自己的本分是最好，自己亦是最大得益人。不然，另一半从不同你鸡鸡狗狗的，那简直是福气要好好珍惜。

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最小的也快四岁了。我俩过去都有养猫养狗的经验，去年家里添了十来个动物。我是天生的训狗师，猫咪也都和我亲。如今，别人看我这么忙似乎还未崩溃。常能独自出门逛逛街，家里又猫狗四散童话故事般，纷纷表示羡慕。其实一路走来，我、他、甚至家里每个孩子都倾倒了自己十分的努力。周围好多朋友、亲人在祷告中纪念我们。妈妈妹妹每天五点起床为我们祷告。我开店起初我妹就业余时间帮我做客服和转账的工作。分文不收。当初给我几万美金本钱，如今我要还她，她却轻描淡写说道：还什么还，早一笔勾销了。

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恩典。没有这些恩典我过不到今天，至少不会有此刻的从容和轻松。

不过，一忙最先荒废的就是博客。其实常常记录是好习惯，回头细数自己的成长，家庭的成长，都是美事。

昨天的人，明天的事，今天的回忆。总有万般均如梦的幻觉，不知道是否岁数长了，有种矫情。无意写厚重的回忆，却不知不觉涂满了几页纸，其实占不到想说的千分之一，又或者全是废话。我常常被疲倦和习惯匮乏了激情，懒洋洋一如老我，老房子里一睡就是一天。若不是这些孩子，这满屋子活物，我可能不会有今天抖擞的精神。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