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编书——十年前的广西师大出版社文科编辑室
(2011-08-16 22:55:09)
标签:
读书编辑龙子仲出版广西文化 |
分类: 连篇累读 |
读书与编书
——十年前的广西师大出版社文科编辑室
沈伟东
十多年前,我刚当编辑的时候,在文科编辑室看稿子,编辑室主任龙子仲(已于2011年2月10日英年早逝)时常从“书城”(书稿之城)堆砌的办公桌探出头问问:“最近读什么书啊?”于是,以“最近读什么书”为由头,编辑室同人闲谈起编书之余读的旧书新书。
印象最深的是子仲兄谈到几本孙犁记读书小品文的书。子仲喜欢孙犁。从书的内容谈到开本、版式、纸张,直至谈到封面的“至简”的艺术效果,他谈得极有兴致。子仲是老编辑,抽着烟,淡定的袅袅香烟中,谈到“书感”:“做编辑是要有书感的。”后来,偶然在子仲的博客中看到他谈图书版式的一些话:“做出版的都要涉及内文版式设计,现在有很多书,可能认为‘版式’就是‘装饰’,把书页整得花里胡哨的,不知道要干什么。这显然是版式的大忌。我一向说:版式是体现功能的,不是为了美观好看。”
“书感”,是过眼无数图书后养成的职业感觉。当时,我刚入行,编辑“插图珍藏本”《美的历程》,对编辑这个职业技能的理解还是浅层次的:一字一句地读书稿,整理出好几页“编辑笔记”,找出数十条“常识性的错误”,颇有得色。子仲复审的时候,找我聊天,说还是要尊重作者:“可不改的不改。”不要拘泥于文字表达的规范,或者说真正的好书需要超越细枝末节的“规范”,“不改”有时比“改”更见编辑基本功。当时我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随着多年编辑生涯的历练,对编辑角色、图书版本定位我有了更多的认识,对尊重读者个性化表达方式背后的深意有了更多的理解,更感到当时子仲的提醒其实是引导了我对编辑职业有更深入的思考。那时我的“改”,多是由于尚未了解作者学识的擅改,想来自然非常浅薄。
在“最近读什么书”的引导下,当时文科编辑室读书风气很浓,似乎在这句话的追问下一时语结是令人羞愧的事情。有时,我只好搪塞:“读《红楼梦》了。”他于是说他对《红楼梦》读得不多,没有发言权,说需要从字缝里看书。最近,无意间我看到他策划组稿的《红楼梦索隐》,图书的内容深度,令自以为读《红楼梦》颇为仔细的我大为汗颜。子仲在办公室坐拥堆积如山的书稿,在独居的小屋里,“人在桂林,满屋子的书就在手边”,读书是他工作之余的常态,他的读书带有编辑职业特点,注重“评”。他在《编辑与书评》中提出:“书评对于编辑而言,更重要的就是不应该仅仅作为一种能力,而应成为一种意识。这是极其重要的。这就不仅仅要求编辑能够写书评,更要落实于编辑过程的每一个环节中,以‘评’的心态去对待书稿,形成一种超越的审视,惟此才能达成一种好的态度。”
“编辑要务实,还要务虚。”——这是子仲常说的话。子仲兄所谓的“务虚”,就包括在编辑室轻松地聊“最近读了什么书”,也包括漫无边际地闲聊。在读书漫谈式的编余闲聊中,子仲兄谈哲学、生命,谈文史。我还记得在广西师范大学干训楼的单身宿舍里,夏天的傍晚,子仲捧着钢精锅子,米饭剩菜一锅煮,盘腿坐在铺一袭破席的单人床上看书吃饭。他光着膀子,“黑黑的微胖的身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简单的饭菜,那满足的样子……”文科室的老前辈陶征老师讲起吃着晚饭读书的子仲,“流着汗,光亮的皮肤,像只进食中的海豹。”窗外,可以看到远山和夕阳。龙子仲那时在《桂林日报》开了个“夜谈”的专栏,谈学问,很多读者还以为他是长须飘飘的老先生,其实他当时不过三十出头。
子仲读书读到的境界,使他能够达到在多个学科领域贯通,不仅仅能够和作者交流,还能引领作者思考。对图书,对作者,他的见解往往能切中肯綮,引导作者深入探究。他担任“跨世纪学人文存”的编辑,撰写的“出版说明”、《郭小川全集》的“编者说明”显示的编辑学养,令学术界感佩;他编辑的《思考中医》,把原书名为“《〈伤寒论〉导论》”的书稿加工为对中医文化的思考,对生命、对健康的思考的图书。他对书稿思想境界的提升显示了图书编辑的眼光以及编辑的文化价值——这种文化价值不仅仅体现在编辑技术方面,而更体现了编辑对文化传播、文化创造、文化传承的造诣。《思考中医》出版之后,引发国人对中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成为中医文化类著作中开风气的图书,畅销近十年。近年,子仲担任“文场”方面的图书的编辑,他查阅研究了大量明清时期出版的曲子书,走访了深藏不露的民间艺人,对民间戏曲有了深入的研究。他担任“文场”传承方面的图书的责任编辑,研究了大量背景材料,从而写出的研究性文字被专业研究者和“文场”名角公认为研究“文场”最有分量的论文,让他们折服。
子仲博览群书,看似散淡的人生态度背后,有着对人生世相,对学术文化的深切关怀,他有着作为编辑的文化使命感。正如他在“跨世纪学人文存”的“出版说明”中所说:“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有一代之学人。学术所依托者,学人也。学人须由学殖养成,非纯由天资铸就。学殖者渐,天资者顿,而学术的规律是‘渐’的。基于这个‘渐’的规律,出版人便有义务在当代学术的积累与整理上做一份工作,以助学术之进步。”
今年年初,出版社社科分社(文科编辑室为其前身)开选题讨论会,子仲的感叹:“我原本希望把出版作为事业来做,可现在我却被迫把它当成职业。”悲凉至深。翻译家、诗人、漓江出版社资深编辑莫雅平先生在子仲于今年2月10日故去后说:“这句话里有深深的沉痛。”这种沉痛是针对编辑这个职业面临的迷茫的沉痛。
那时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文科编辑室里,除了叠得老高的书稿后面探出头来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的子仲兄,还有捧着大玻璃瓶喝茶咀嚼书稿、时而侃几个典故的赵明节兄,有郑纳新、赵小兵、罗文波、李涛、伍兵等同事。
在我的印象里,戴着厚厚眼镜的明节兄舒服地陷在椅子里,翻着书稿,时不时喝口酽茶。据说博学强识的明节兄喝茶每年要喝掉几麻袋——他产茶的安徽老家寄来的。明节兄的渊博是出名的,他把唐宋诗熟读到你点到什么诗他就能告诉你什么时代什么人的作品——即使他没有读到过这首诗,也能嗅出诗的出处。他策划编辑的“大学人文”系列图书,提出“中国当代的大学生如何面对故土的百年沧桑及其社会——文化转型,确立现代公民意识,以期将自己塑造成现代国民”“如何摆正个体与国家的关系,个人的价值与尊严、权利与义务如何得到公正、合理的体现”等命题,成为人文启蒙教育的知名图书,惠及士林。
有一次,跟学教育出身的小兵大姐出差到华东。在杭州的教育书店,我们一本书一本书地过眼。在这家具有特色的书店里,我们对基础教育图书、高等教育图书一本本翻,研究选题、研究作者、研究版本特色,记下大量出差笔记。后来,在华东师范大学和学者们交流,小兵策划出“高等教育研究丛书”。后来这些书稿陆续由文科编辑室编辑出版,举重若轻的小兵大姐策划的这套书获得了国家图书奖。有幸作为图书的责任编辑之一,我跟着小兵这位资深编辑组稿时,学习了随时利用各种途径研究图书、阅读图书采集信息的方法,与目标作者有效沟通的途径。大量图书的过眼让编辑对最新出版动态有所了解,对组稿颇有裨益。
2000年暑热天,我和罗文波得到社里指派到北京出差。我拖着双拖鞋,套一件破旧的汗衫,戴一顶印着“桂林”字号的草帽,背着书包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与罗文波会合。上下摸口袋,一脸慌张:“我忘记带差旅费了哦!”“说好是你去财务科借钱负责财务啊!”文波急了:到北京可怎么办!一路两人埋头看书稿,谈读书稿的心得。一下火车,被朋友请到“圣陶沙”喝茶吃西餐,服务员看着汗渍斑斑穿拖鞋带草帽的我,不知道该不该放我进去。好不容易走了进去,我偷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摇晃着给文波看:这里有两万块钱。腰杆顿时硬了许多。之前,我做图书发行员的时候,对图书选题的编辑介入有了点想法,写了篇论文寄给《出版发行研究》,题目是“论图书选题的深加工”,后来发表了,编辑给改了个标题,论文叫做“把土豆做成土豆片”。在北京出差,我们做的即是“把土豆做成土豆片”的工作,把出版社出版的斯坦因的考古巨著《西域考古图记》分类编辑成适合大众阅读的社科图文书,记得我们一起讨论书名:“发现藏经洞”、“路经楼兰”…… 在北京一个写字楼里,白天看书稿,晚上读闲书,度过了小半个夏天,编出了引领出版界风尚的最早的系列插图珍藏版图书。
在文科编辑室工作的那两年,随着这些兄弟姐妹读书,我学会了读书编书写书评。评自己编辑的图书,就作为“编辑手记”;评自己读过的书,就是“读书感悟”。在子仲兄的点拨下,多就图书综合形态评论,正如子仲所说:“所谓综合形态,内容方面当然是主要的,但其编、校、装帧、版式、本事、逸事等等,也都有可评。”在评自己责编的图书时,往往能够对图书内容、编校质量、选题开发作更多的反思,我编辑的《文选诗研究》出版后,我在写“编辑手记”时,回顾了在编辑这本书时对“文选学”研究相关图书的阅读和了解,对文选学类图书选题作了分析,提出“文选分类研究丛书”的策划思路,后来还得到了实施,提高了编辑策划的含量。在编辑工作中,读书、评书,让每本责编的书都有流程记录,让每本读过的书都有心得笔记,让编辑工作具有了文化回味。这样工作着阅读着是美好的事情。在文科室工作之余,还和当时的美术编辑,现在著名的篆刻家、书法家唐长兴兄主编了一份叫做“书语”的读书报,面向桂林的大学生,搞了几次读书活动。记得有一次是在小雨中,和桂林市民、大学生一起在公园里读诗歌谈爱情。这里面,现在就有位诗人成为我们出版社的作者,出了好几本诗歌史的图书;有的,现在还成为我们出版界的同行,比如在《中华读书报》工作的陈香、在《出版广角》工作的刘子岸等。
桂林七星路上的三月,枫林新绿,犹如流动着一抹淡淡的雾。能在这个相对安静的山城读书、编书,三生有幸。想起那时的文科编辑室,我脑海时常浮现在文科室的同人们在云雾山庄住着,集中起来看稿子的场景:有子仲兄、纳新兄、明节兄、小兵大姐、伍兵等。我不会游泳,他们和作者恶作剧,把我抬得高高的,抛起来丢到山庄露天游泳池里。我慌张得不知所措,在“浩瀚”的水里乱拨乱蹬。
“什么时候感觉不到水的存在,你就自由了,也就会游泳了”,“不要和水斗,和水和平相处你就浮出水面了”——子仲说。
他当时是到不远处草坪乡下面的漓江里游泳的。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