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原载于1963年10月9日刊香港《文汇报》，署名岂明，篇名“阿Q的弟兄”，未曾收入《周作人自编文集》）

 

《阿Q正传》的主人公的真姓名是谢阿桂，但是若把《正传》里所说的事，都记在阿桂的账上，那是绝对的不公平的，作者所以于二十六字母中独取这个Q字，它的理由据作者自己说过，便是因为它好玩，像是有个小辫，既然用了Q字了，那么名字自然就想到阿贵阿桂，而这谢阿桂也碰巧的是个好玩的人，于是便把他用上了。可是无论怎么的好玩，也难得有这许多事情可以做小说的材料，那就只好东凑西拼的把有些别人的旧账，都挂在他的名下，这是作者自己说明的办法。阿桂只是普通一个卖气力的贫民，但是他懒于做工，只想不很劳力的能弄一点钱，经常给人家当掮客，卖旧货，看见他捧着一个大锅或者一只母鸡叫卖。

后来就有人疑心他做小偷，甚至他自己也不讳言，对他老兄这样的说。他的哥哥名叫阿有，专门替人舂米，人很老实，主妇们都称他作“有老官”，仿佛像北京的说“老有”，多少有些客气的意思。阿桂常去问哥哥借钱，有一回老兄不肯再借，他央告着说，这几天实在运气不好，拿不到什么，务必请给一点，得手时即可奉还。他哥哥喝道：这叫作什么话，你如不快走，我就要大声告诉人家了。他这才急忙逃去，虽然阿有没有说，不晓得怎么传扬了出去，地方上都知道他是做这一行勾当的了。话虽如此，他却不曾被破获过，吊了来打，或是送官、戴大枷，可见他的贼运一定很好。但是他的自白也不一定很可靠，他本来原是乏人，干不来这种事情，只是对付他老兄胡扯一起也未可知，因为这也总算是一种职业，比游荡无业或者好一点吧。

我说阿桂好玩，并不是指他做小偷，乃是在于他有赞成革命的意思，即是说“造反”。在辛亥年的冬天，杭州已经反正，县城的文武官员都已弃印逃走，城防空虚，人心惶惶，阿桂在街上掉臂走着嚷道：我们的时候到来了，到了明天，我们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这街上便是我们老家所在的街，有一个破落的本家看见了便对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可以不要害怕。阿桂回答得好：你们总要比我有。有即是说有油水，不一定严格的说钱财。但是在那一天的夜里，嵊县由土匪出身的王金发已经率领了民军从省城里来了，阿桂也就失却了机会，只好安分的仍旧做他的二流子了。以上是我所知道的谢阿桂的行述，如根据事实写到正传里去就只是这样。

但《阿Q正传》乃是小说，单有这些当然不够，结果只能来把别人的事补凑上去了。有许多精彩的描写和论叙，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乃是众人集体的创作，譬如那在处世上最有用处的所谓精神胜利法，实在是知识阶级的发明，不过它有普遍的根底存在，所以不是士大夫所能独占罢了。这些是中国人家传的法宝，他之所以能够永久自高自大的混过去，实在还是因为他是压根儿自轻自贱惯了的缘故，这样矛盾的生活法是适宜于专制独裁的时代的，所以它就源远流长的生存着，但是要找一个人具体的代表这些思想，说是“模特儿”，这却是很难，只好请阿Q去独自表现去了。不过《正传》里第四章《恋爱的悲剧》那一幕，那却是别有主名的，乃是别一个阿Q，我们这里便称他为“阿Q的弟兄”。

阿桂有一个老兄，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工人，这一个却不是姓赵，乃是做书的人的本家，他的家谱上的名字是凤桐，小名就是阿桐，但却以诨名“铜菩萨”得名，普通称他为桐店王(店王即是老板的意思)，外边的人对他客气一点则叫他做桐少爷。他虽是所谓“台门里的人”，但是穷得同乞丐一样，景况不比阿桂稍好，但是他还保住这个号称，平常也穿了一件破大褂，坐在仪门里边。

他是一个败落的大家子弟，所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没有什么谋生的能力的。本家有人给他出主意，叫他做小生意，在做油条的店子里替他担保，每天拿若干的麻花(即油条的土名)烧饼，卖去再还钱，可是过了几天之后，不但本钱没有归还，就是卖麻花的用具也都不见，拿去买了酒吃了。这样的事有过两三次以后，生意也做不下去，结果只能家食，而家里实在无可食，所以有时就吃，没有的时候只好不吃，就只那么的挺着挨饿。最特别的是挨着饿，也决不去求人，更没有硬借恶讨的事情，这是值得佩服的一点。在他饿着的时候，有本家送给一点食去，他也毫不见情，只是说一句“安东好者”(意云搁在那里好了)，若是再要嗦，便会回你一句不客气的话，说你以为我是快要饿死了吧?他平常的态度也很是倔强生硬。有人记述他坐在仪门内板凳上那时的情形，很是有意思：

他在高兴的时候，碰到长辈经过，他忙即站起耸一耸肩胛，笑容可掬的叫一声某叔，碰到不高兴，他身子一扭，屁股朝着你，等你走过了再转过来。你要是叫他一声阿桐，他还是背着应一声：“做啥，又没有事体!”要是平辈喊他，那就恶狠狠的应一声：“啥!叫我吃老酒?空佬佬!”(意思即是说空叫为什么?)要是小一辈的，有时报之以白眼，有时绷起面孔厉声应一个嗯字。

据上边所记的这些看来，“铜菩萨”这人是颇可笑的，他没有谋生的能力，智慧似乎也很缺少，大概是属于低能（原无“能”字，今增。）的一种，这是在败落的大家里极是常见的。但是他也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第一是他很能吃苦，这或者是为环境所迫，出于无可如何，姑且不算也罢，他又倔强而善良，他决不偷窃强取，或是欺侮女人小孩，唯一的缺点是爱喝酒，却也不曾看见他酗酒胡闹过。在他一生中被人家传作笑柄的，只是那“恋爱的悲剧”，给鲁迅拾了去写进《阿Q正传》里去，但这可笑的单是在于那方式，若是讲那事情原是极为平常的，不值得什么人注意了。其时大概还在他的早年，有一个时期寄食于本家义房的厨房，和男女用人一块儿吃饭，那时对女仆下跪说，“你给我做了老婆吧!”结果这事闹开了，他就不能再在这厨房里吃饭，只好回到他的大门口的屋里或吃或不吃了。在《正传》里却把这事渲染很热闹，成为阿Q的一件大事，也是故事的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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