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木香菇兴起的时候,我家也与村里许多家庭一样,利用责任山上的树木,做起了段木香菇。
段木香菇是对老法砍花制菇的一种改革,即把菇柴锯成一米多长的段木,在段木上先均匀地凿出一个一个小洞,再在小洞上植入香菇菌种,横叠成一堆一堆,用尼龙布蒙盖,再用树枝遮蔽。这样的方法制香菇,年初种下,年底就会出菇,比起老法制菇,不但出菇时间快,而且产量也能高出好几倍。
那年正月,刚出了初五,父亲就带着我们一家去垄头岗做香菇。因为埋香菇菌种是一道非常费时的工序,家里除母亲一人留守外,其他的人都加入了种菇队伍。一起上山的是父亲,我和妻子,外甥女,表弟。还有6岁的女儿,也跟我们上了山。
在垄头湾,表弟负责把山上的段木集中到湾尾,我和父亲负责凿洞,妻子和外甥女负责埋菌种,女儿则自顾自玩。因为表弟要从湾头往湾尾一段一段集聚菇柴,虽然集柴的上方有一二级平坦的山坪横着,但段木从山上往下翻滚,还是有些吓人的。女儿听到段木翻滚的撞击声,非常害怕。我把女儿从集柴的湾尾,带到了左侧的山岗上。我找了根树木横在地上,让她坐着看看书,并嘱咐她别乱走。
就在我从山岗上往回走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段一抱多粗的红栲脑,从山上或翻或滚,像一头凶猛的野猪,飞奔而下。第一级山坪三下两下就被越过,第二级山坪稍一停留,也被轻松越过。我和表弟都看呆了,在红栲脑越过第二级山坪时,才拼命叫出声来,快逃——快逃——
其实,父亲,外甥女,妻子,他们也看到了飞奔而下的红栲脑。妻子的位置稍偏一些,父亲和外甥女所在的位置,正是红栲脑滚落的方向。如果父亲和外甥女看到飞奔而下的红栲脑,能及时向左躲避,时间是来得及的。但13岁的外甥女,看到飞奔而来的红栲脑,竟然被吓得昏倒在地上。就在这时,面对急速翻滚的红栲脑,我看到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伸出双手,做了一个企图合抱段木的姿势,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一般,牢牢地站立在原来的位置上。段木滚到父亲面前时,擦父亲的身边向下滚去,父亲身子一颤,倒在了地上。这时,妻子,我和表弟叫着哭着奔到了父亲和外甥女跟前,我抱起外甥女,并没发现她身上有伤痕,但她脸色苍白。表弟抱起父亲时,父亲已满脸是血。
表弟叫着,姑父,姑父,怎么样?
父亲说,我没事,我没事,外甥女呢?外甥女怎么样了?
我说,外甥女没伤着,没事。
我看到,父亲的左额,已被红栲脑刮去一块肉,鲜血就像涌泉一样往外冒。妻子脱下外衣,包住父亲的头后,我背起外甥女,表弟背起父亲,立即往家里赶。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外甥女。因为她一直昏迷不醒,她身上虽然没看到什么伤痕,但我不知道红栲脑滚落时是否碰到了她。快到村里时,外甥女终于醒了。我把她从背上放下来,问她伤着哪没?外甥女说,红栲脑飞奔而下时,她就被吓昏了。红栲脑怎么从身边滚过,她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她没感觉哪儿疼痛,肯定没伤着。
表弟把父亲背到了村医疗室。还好,父亲就是左额一块皮肉外伤,在医疗室做了止血、消毒、包扎等处理后,就没什么事了。外甥女喝了点茶,脸色也好看多了。
事后,我问父亲,那么大的红栲脑,你怎么敢伸手去抓?你真能抓得住吗?
父亲说,我不知道。那时,我来不及拉开昏倒地上的外甥女,没有办法,只能那样去挡一挡。
我不知道,父亲用手去挡并左额被刮去一块肉,对红栲脑滚落的方向是否产生了些微影响。但我知道,如果那个红栲脑滚落的位置偏左一点点,别说一双手,就是十双手,恐怕也挡不住它,父亲用身挡树的举动,也只能是徒劳的结局。我还知道,大树滚落时,父亲舍己保护外甥女,或许是出于一种本能。但一个人的本能,有一些是与生俱来,有一些却需要一个人长期修炼。比如,在危急时刻,躲避是动物的本能,而冒死施救却是高尚的人的本能。面对危险,有什么样的德行,才会有什么样的企望,什么样的境界,什么样的本能。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但父亲当年的本能一挡,却已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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