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福建政和桐厝人。他与我们村的增才、增凯、增考是表兄弟关系，因此常常会来我们村玩。

 哑巴一头黄黄的卷发，瘦高个子，眼睛转动非常快，衣服穿得很整齐，常常仰头走路。更令人扎眼的是，他中山装的左上口袋，总是插着两管钢笔。

 从前的农村，口袋插钢笔是很稀奇的事。一般，插钢笔的人，都是读书的人，识字的人，吃公家饭的人。种田的人，是不会、也不能插钢笔的。哑巴，一个种田的人，还是个有口不会说话的人，还插着钢笔，而且还插着两管钢笔，这在村里人看来，更是一件稀奇中的稀奇事。

 哑巴敢堂而皇之地插两管钢笔，也不是没有一点由头和底气。据哑巴的表弟增凯说，哑巴认识很多字。

 那时，村里识字的人很少。对认识很多字的人，村里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是“奇怪的感觉”，是指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如果其为一个正常的人，这感觉，更多的是敬仰，羡慕，佩服。但对哑巴，对一个不会说话却认识很多字的哑巴，村里人就是另外一种态度了。你最聪明，认识最多的字，那又怎么样？你还不就一哑巴？你还不照样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没有敬仰，没有羡慕，没有佩服。剩下的，就是一些些嫉妒，一些些藐视，一点点好奇了。哑巴一没上过学，二没拜过师，怎么会认识那许多字呢？

 大门亭，是个一面靠墙、三面空旷的凉亭，坐落在野坑岭头，村尾路口，是横坑村的一个公共场所。生产队歇工的日子，那儿是队里人聚集的地方。歇工，就是生产队的人统一休息。这种歇工，农闲时多一些，农忙时很少。好天气，歇工的人大多会去干点私活。比如，种点菜，砍点柴，走走亲戚。遇上坏天气，歇工的人就心安理得歇下了。大门亭就热闹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门亭右边的两条长亭凳，就坐满了人，亭口的大青石，也挤满了人。

 这种时候，大家就会叫先顺唱山歌，叫贵生讲古董，叫陈村囝讲挑黄纸的往事，叫兰飞打翻车，说东说西，说山说水，笑笑闹闹。大门亭，就成了村里人表演的舞台。

 有次，哑巴就赶在这种时候来了大门亭。

 哑巴来了，大家就把矛头指向了哑巴。

 有人伸手摸摸哑巴卷卷的黄头发，说，这个就是黄了点，不然，真像我下身的毛。

 有人问哑巴，想不想讨老婆？

 有人干脆问哑巴，睡过女人没？

 哑巴可能听得懂那些问话，羞红了脸，双手一个劲地比比划划，啊啊啊啊，不知说些什么。引得一亭子的人，笑弯了腰。

 几个顽皮的小孩，还时不时跳到哑巴的身边，伸手想抓下哑巴的钢笔。哑巴一边躲闪，一边紧紧用手护着钢笔，不让小孩摸到。口里啊啊啊啊叫着，发了火。

 作武说，都说哑巴认得许多字，但没看他写过字，也没听他读过书，谁能出个招，考考他，看他到底是真识字还是假识字，到底认得多少字？

 大家说，好。

 考哑巴，不比考常人。考常人，拿本三国让他读就行了。村里人一致认为三国是本最深奥的书，说谁识字多，就说谁三国都能读得懂。哑巴不行，哑巴开不了口。

 有人说，不能读，就让他写吧？

 增凯说，哑巴识字多是真的。他说他在桐厝哑巴的家里，看到过哑巴写的条幅，还看到过哑巴画的毛笔画。那些画，尽是些女人。打伞的，洗衣的，喂鸡的，做饭的。还有一张，是喂奶的。女人坐着，掀起上衣，露着个大奶，有个小男孩躺怀里，吮着奶。那些画，还很生呢。

 春石不相信增凯的话。说，哑巴会写几个字，有可能。但会画女人，还画得很生，没人相信。如果那么会画，他怎么还不去画些饭吃？

 增凯说，真会画的。不信，就让他画你老婆吧。

 说到画女人，村里人一下就来了兴头。似乎哑巴识不识字，识字多不多，已在次要，能画女人，才是真本事。

 有人就叫，可妫，可妫，快站出来让哑巴画。

 可妫是春石的老婆。这时，她正坐在亭角里，与几个女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听到有人叫她，还听到叫她站出来让哑巴画，立即就羞红了脸。

 春寿早已赶去贵生家里，讨来毛笔，墨水，白纸。坐在大青石上的人，也早已站了起来，腾出地方。

 春寿把白纸铺在大青石上，专等哑巴动手作画。

 增凯把哑巴拉到大青石边，边比划，边说，画个女人让大家开开眼。呐，就画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吧。

 红衣服女人，就是春石的老婆可妫。

 可妫一听真要画她，怕了。一下羞红了脸，骂道，增凯你要死了吧？别画我，别画我。

 一亭的人，早笑开了。

 可妫羞得用手臂遮了脸。

 可妫越害羞，大家越起哄。一齐叫，就画她，就画她。哑巴，就画个用手臂遮脸的女人吧。

 可是，哑巴却迟迟不动手。

 这时，增凯急了。

 增凯边比划，边大声叫，哑巴，快画，快动手画。

 哑巴就像头老牛，无论鞭子摧得多急，他还是慢慢腾腾，挪不开步子。增开急得把毛笔塞到了哑巴的手里。这时，哑巴才慢腾腾弯下腰，摆出作画的姿势。

 大家都围了过来，想看看哑巴画女人。

 哑巴下笔了。

 哑巴还真会画，线条粗细，着墨轻重，构图虚实，火候正好。但他没有画可妫，也没有画女人。

 一会，大家看到哑巴在纸上画了一只猴子。

 又一会，哑巴又在纸上画了一只猴子。

 画着。画着。哑巴就在纸上画了一大群猴子。在这一大群猴子中间，哑巴画了一个弯着腰的男人，男人正在画猴子。

 画完，哑巴就丢了毛笔，走了。

 增凯叫道，哑吧，哑巴，叫你画女人，你画什么猴子？别走，别走，画几个女人大家看看。

 哑巴头也不回，回桐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