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许多国人写的传记，早就厌了。无论自传，还是“他传”，大多吹嘘传主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搞创作的人深知，倘把一个人的美点堆砌起来，即便这些美点真实、不虚妄，也是个假人；须知没有“走麦城”，就不是关羽。

                                
     事实上那些传记无不露出麒麟袍下的马脚，欲状其神而近妖，欲彰其诚而似伪。一个人向社会敞开自己的胸襟，目的不在扬己，更在砺人，必具两层面：一曰批判的层面，二曰自省的层面。前者为表层，后者为深层。许多国人的传记至多只及表层，鲜有直达深层奥室者！千百年来，我看到西方一位卢梭，有《忏悔录》，东方一位巴金，有《随想录》，今天，我看到“半位”，赵韫如。
     赵韫如是我们人艺的老艺术家，退休多年，入了美籍，近期“夫子自道”，出版了一部独特的著作，即《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这位名宿是坦诚的，“剖开肝胆与人看”。比如她和美国人谢伟思几十年漫长岁月里一段生死不渝的感情，就让人刻骨铭心。我不想赘述那些回肠九转的细节，作为读者我感谢这位老人呈献给人类社会一颗赤诚的心。那脉搏的搏动分明告诉我们，不同的人生阅历、政治信仰、社会制度、文化背景以及它们之间的相反相成、依存互动，是如何演绎着层出不穷的悲喜剧，让大千世界变得如斯多彩；更令人感奋的是，我们清晰地看到不同中的相同与相通，那就是人类美好的情感，精神层面上超越地域国界、超越时序纪年的伟大的爱情，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面对战争与和平、野蛮和文明，以山岳作笔，长天为纸，谱写一曲“魂断蓝桥”！
      八十年代末，我调入人艺，赵韫如已去美国。此前，我看过她的孙美人（曹禺《王昭君》中的角色），人们无不称道她对这个角色的奇绝的创造。我从她的书里得知，她得益于白居易的诗《上阳白发人》；我更认定成功过程中一个无法回避的要素——天才，天才的曹禺遇到天才的赵韫如，于是有了奇绝的创造。近日，我于闲适中得句：“若无天赋休从艺。”此之谓也！
    拜访赵韫如时，她跟我谈到演员与作家的一种关系。她说，我要演到这样地步，作家看了演出后会说，我写的正是你演的这样！她在书中谈到演员的“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命题，洋溢着对作家文本的尊敬之情。她是一位深知文本价值的真正的演员，而不是那种把文本当作素材的“大艺术家”。西方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终其一生无有剧作的作家，不是一位完整的作家。对戏剧文本价值的认识，无论西方艺术家，还是中国的赵韫如，都给人以启示。
   《梦飞江海》在学术上最令人击节称赏的是，她与苏民对谈戏剧节奏问题。这是话剧研究史上一次重大的突破，既是表演技法上的经验谈，更是戏剧美学的创造工程。赵苏二位先生从节奏的概说谈到节奏与形象塑造，谈到表演节奏、导演节奏、演出的整体节奏，谈到演员的修养等等，发他人之已觉而未能尽言者，述他人之虽言而未能精到者。我读罢如饮甘醇。
    唐人孙虔礼论书有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人生亦复如是，可能还要多些戏剧性。大凡人生世上，无不寻求安乐，排斥苦难，然则苦难无所不在；孰知苦难偏又磨练了人的意志，失败者固然沦肌浃髓，成功者更要感谢苦难。这是一种奇异的“二律悖反”。据赵韫如自述，乃翁当年为她起名，是想到那位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才女谢道韫。我冒昧改动曹雪芹的诗，以表达我对她“复归平正”的敬意：“世事如流水，应怜咏絮才！”

                                               (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