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墙
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就是墙。
人们造墙是为了抵御危险,预防不轨之徒入室偷盗财物。墙固然遏制了不轨者胆大妄为的自由,但危险是永存的,因而墙就永远存在,代表着隔绝与限制。它是一个事实,以幽闭和灰暗的监禁作为代价,紧拽住被停滞的时间和空间。
那些囚禁在此的人,内心是壁垒,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洞悉他们心灵中的搏杀史。只有一早一晚的光线,不厌其烦地照彻他们生存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说的是精神病人。
有精神疾病的人被看做是一个情感上大起大伏的人,狂热而不计什么后果,是一个内心太过敏感,以至于不能够承受这个粗俗而平凡的世界的充满恐惧的人。
“是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
这种疾病的诱因,部分是来自外界对患者的影响,但更多的则是来自患者对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来自他对待自己的方式。
像精神分裂症这样的疾病是需要隔离的。为了治好病,患者不得不从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被隔离出来,被送到一个特殊的封闭式场所。一旦被隔离,病人就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
而很多病人喜欢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因为,只有在这里,大家才看着像是同类人。
童年时光,孩子们总是能找到一两个神秘的人,与他们的童年生活保持着猜疑的间距。比如在垃圾堆里捡拾食物的疯子,无疑是孩子们的合适人选。他(她)从哪里来?他(她)的家人在哪里?他(她)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人知道。只有孩子们乐意对他们扩大想象的边界,猜测他们种种神秘的身份。
从词源上说,有病的人意味着受难者。
苏珊·
桑塔格在其著作《疾病的隐喻》中这样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的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自己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但是, 说一个人“
疯了” 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他(她)居无定所,从白天到夜晚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他们没有一堵墙可以庇护自己。一旦他们走出了墙,世界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张网,而夜晚,也只是一条街道或垃圾场旁边的某一个角落……
现在,他(她)衣衫褴褛,脸上的表情丧失了悲喜,在垃圾堆里捡拾发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发黑黏稠的涎水……孩子们(我也在其中)围着他有节奏地齐喊“疯子!疯子!疯子……”或故作害怕似的哄笑着跑开。接着,从暗处飞出一颗石子,瞄准并打中了疯子,暗红色的血顺着他(她)的额头淌下来……上苍就是这样,选中了他(她)作为灾难的祭品。
除去大墙,这些被称作是“疯子”的人意识也是失重和混沌的,如一重厚厚的壁垒,上面长满了枯萎了的精神的稗草。因而,在这样一个理性的时间中,我想到那些患有精神分裂症、恐惧症以及妄想迫害症的人,心里便不能释怀。我写下他们,也像是在察看自己内心的阴影。
对精神病人的禁闭最早始于15、16世纪。在欧洲,随着麻风病人的减少,麻风病院被改造成精神病院,以最特殊的方式禁闭和照料精神病人,他们创建医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证疯子的安全直到他们恢复理智。但这些“危险”的精神病人是与乞丐混在一起的,而当时的乞丐被认为是最大的社会问题。
传说中,世界上最知名的禁闭精神病人的地方是英国伦敦的伯利恒医院。它创建于1242年,到1403年止,仅住过6名精神病人,但到了18世纪时,伯利恒医院的知名度几乎可以与伦敦塔、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相媲美。它成了一个能吸引大量伦敦游客、贵族们的观光景点,参观狂躁、凶暴的精神病患者极其古怪、滑稽的行为成为有钱人的一种时髦的娱乐活动,即便到了19世纪晚期,伯利恒医院的门票也是供不应求。
无独有偶。同样,1784年建于维也纳的著名的疯人塔也与伯利恒医院齐名。
我曾经在国外一本的画报中,看到过这座著名的维也纳疯人塔的景观。
这是一幅黑白画像。
数名男性患者均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他们有的人裸露出全身肮脏的身体呆坐一旁;有的人狂躁地舞起手臂,来回奔跑在被禁闭的四方形高墙内;还有的人旁若无人地在墙上信手涂鸦,或者朝着墙上一格格小窗里正饶有兴味观看他们的贵族扮鬼脸,哇哇大叫……恐惧,成了一种游戏。
而这些有钱人的目光如同魔法一样,穿越门与门的阴影、墙与墙的束缚,厚厚的墙环拱着,无法阻止他们向下面张望的视线。当口水、臭鸡蛋还有尖叫砸向这些疯子,提醒他们必须仰起脸来的时候,好在还有这么一条向上的通道!可是有什么用?癫狂、任性、恐惧……在他们的血液中鼓涨,并泼绘出周边尖刺状的形状来,让他们在扭曲的目光中看见城市在燃烧、天空在旋转、人群如蚊蚋、坟冢在开裂……
这幅画的对象是他们,不是“我们”。观者注定要孤立无援地走进这幅画中,这无关乎时间和空间,都既不可能而又有可能,像一个怪诞的梦,令我们惊悚。引导我们到另一世界上去,那里的世界令我们骇异和不可思议。因为它的逻辑是一个对立面,是我们逻辑世界的某种延伸。
我承认,这幅画给了我轻微的“快感”。
乌鲁木齐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在这之前,这个城市连续下着雪。天晴后,洁白的雪在阳光下发出坚硬如铁的光泽。冬日阳光均匀地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和行人的脸上,在霜迹渐淡的晨雾里,枯叶在树梢上飒飒作响。空气冷冽而又宁静,似乎是某种美好事物的开端。
但当我越来越靠近城郊那幢被厚厚的围墙封闭起来的灰白色小楼时,我的紧缩的心,被一股巨大而莫名的东西压倒。
那是悲伤。一种真的悲伤。
我来到的地方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来这里是看望一个人,我的一个至亲。
作为一个正常人,有谁见过,或者了解真实存在的精神病院呢?
多年以来,我对这个“非法”的名词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恐惧。觉得它是悬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幽深的洞口—“众多灵魂幽暗的花瓣开在湿漉漉的枝条上”—在很多的深夜,意象派大师的诗句就像是一个咒语,冰冷、凝滞,像是某种不可言状之物的眼睛,在看着我。而那些被称为“病人”的人也如同被这目光所驱赶,一个个鱼贯进入这个被封闭着的幽深洞口。
这是一个古怪而隐秘的通道,在这里,有一股阴风吸附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身影变小,而后消失不见。
消失。就是他们到达彼岸的证明。
这是一座普通的白色大楼,有四层。每一层都有狭长的走廊,两扇剥落了绿漆的铁皮门终日紧锁。
在公众的心里,这栋白色小楼里面藏着太多人的秘密、阴暗和恐怖。那里的病人是反常规的、危险的,是一些远离社会常规的“不合时宜”的人。
精神病院没有传说中的高墙和密布的电网,但6个入口处无一例外地安装了铁门。铁门紧闭,每扇铁门上都打上了十几个用纱网封闭起的圆形小孔,让病人用来与外界交流。走廊里,走廊的两侧,无一例外的是有着铁床和铁条封闭着窗户的病房。
那些穿着蓝白横条病服的人,他们在昏暗的灯洒下的黄色光晕里发呆。有的人双脚交替摇摆着,像变了形的钟表。
冰冷厚重的铁门像是另外一堵墙,隔开混沌与清晰,谁也不能在一个平面上同时看到门的两面。只能在它开合的一瞬间,转换成未知的、崭新的谜面。
在精神病院空旷的院落尽头,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一枚薄薄的冬日太阳嵌进灰灰的云层里,洒下同样薄而凉的光。
一路上,我恰好迎面遇上二十多位刚从浴室洗澡回来的精神病患者,有男有女。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病服,在数名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趿着鞋,懒洋洋地走着。这些病人,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他们被护士带到一个小花园里—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一个好久没有修剪的,随便长着几棵大树的院子。一个护工守着花园的出口,而病人们则被护士带着,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在院子里散步。
队伍中一个齐耳短发的患者蹦跳着,不时地要去抚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女护士的帽子,被女护士面带愠色地轻声制止。乍一看,他们跟普通的患者没有什么不同。但再仔细一看,他们表情涣散,脚步迟缓,发青的眼窝里是已被抽空了的空洞和疲惫,还有惶惑。感觉这些在阳光下的人的影子里面的谜要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宗教的谜更多……
现在,他们远远地走过,宛如一幅破碎了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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