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好为人师的家伙,平日里信心爆棚,断言这个,预测那个,对一切问题都拥有最终解释权,宛如专家附体。但是,却总是在我儿子提出的问题面前丢盔卸甲。
儿子五岁,早起跟我去田野里跑步,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指着旁边沟坎上的野草问我:“爸爸爸爸,那是什么草?”我的回答一般都是“不知道”。
确实是不知道。
记得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割草,放羊,似乎记得很多很多植物的名字,就算闭着眼睛,凭味道就能分出来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哪些草是人吃的,哪些草是羊吃的,哪些草是人和羊都能吃的,哪些草能止血,哪些草能败火,哪些草的汁液挤在手上能让皮肤迅速红肿起来,像马蜂蛰过一样。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这些知识全忘了,像最常见的蒲公英,只要它不开出花来,我就认不出来。包括桃树和杏树,我都忘了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也回忆不起来桃花跟杏花究竟有什么区别。每次儿子指着一棵果树问我是什么树,我都告诉他说:到了秋天就知道了,如果结苹果就是苹果树,如果结核桃就是核桃树……
我刚过而立,不算老,记忆力尚未减退,手机号、银行账号、身份证号,背一遍就能记住,可是偏偏记不住一盆花草。去年有个朋友买了一幅画,画上有几棵秋草,叶子枯了,果实像小灯笼一样随风摇摆。朋友问我那是什么植物,我上网查了半天,终于知道它是小时候最爱吃的“酸宝浆”,学名好像叫什么葵。究竟叫什么葵?现在想不起来了,待会儿还要上网查一下。
很奇怪小时候怎么记得那么多植物的名字,一个七八岁的小儿,面对漫山遍野的树木,沟沟坎坎的野草,统统都认识,统统都熟悉,就像神祇,就像魔法师。也很奇怪现在怎么对植物那么陌生,怎么跟田野那么疏离,就像一个魔法师被施了魔法,一觉醒来,成了一个不懂魔法的麻瓜。
好在麻瓜还有治愈的希望,这个希望来自一本魔法书,一本名叫《万物美好,我在其中》的魔法书。
《万物美好,我在其中》是散文集,但我固执地认为它是魔法书。这本书分为四辑,第一辑《草本木本》是专写植物的,作者钱红丽写到了早春的公园、雨后的山洼、河边的柳丝、盛夏的合欢、女贞树上的老丝瓜、自家窗台上的栀子花,写到了两只小鸟抢着去啄柿子树上的红柿,写到了小虫子把瓦缸里种的白菜吃得豁了边儿……我一篇一篇往下读,童年时的场景跟着一幕一幕浮现出来,好像又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树木和沟沟坎坎的野草,甚至仿佛又闻到了它们的味道。
这本书的作者钱红丽是个喜欢植物的散文家,更是一个懂得植物的魔法师。我刚开始读她对各种植物的描述,是很有些嫉妒的:怎么我都成了麻瓜了,她的魔法还在?我的意思是说,她跟植物的关系一直没有因为童年流逝而中断过,她和植物非常熟悉,非常亲密,好像她就是植物,植物就是她,这样的人生太幸福了,我比不上。但是后来就不嫉妒了,因为我从她的文字里读出了治愈自己的秘诀,我觉得以后我也能体验到与植物同在的幸福。
钱红丽写到童年摘槐花的往事,她说“每一个充满着槐花的童年都是珍贵的而不可复制的,它一直都在,大幕一样的洁白无瑕而没有褶皱”(引自本书里的《树开花》)。我读到这一句,有如梦方醒的感觉:就算是被机心淹没的成人,灵魂深处也还埋藏着魔法师的本能。
钱红丽还写到一盘小菜带给她的感动——她在安徽宣城某餐馆里一个人埋首苦吃“高杆白素炒酱干”(至今我不知道这是一道什么菜),突然热泪盈眶,因为“这盘小菜犹如一个药引子,它把一个人所有关于江南的记忆都重新唤醒”(引自本书里的《去宣城》)。这是全书里让我最受震动的一句话,我突然感觉早年的记忆全都回来了,一闭眼就是深秋收割后的庄稼地里刚刚成熟的一嘟噜一串的“马泡瓜”,还有春雨过后二舅家院子里那棵鲜亮的石榴树,以及石榴树下喔喔啼鸣的那只刚长成的小公鸡。我甚至看到了少年时爱上的那个姑娘:黄裙子,蓝丝带,黑头发,飘起来,俏生生地站在校园门口,对我嫣然一笑。这时候,我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子一酸,居然哭了。
对一个至少15年没有哭过的怪蜀黍来说,哭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这种幸福超越性爱和醇酒,它是近似宗教一般的大喜悦。而归根结底,它是由植物带来的,确切说是由这本描述植物的魔法书所带来的。
我盼望所有读者都能体验到这种幸福,所以我推荐所有人去读这本魔法书。
(《万物美好,我在其中》 钱红丽/著 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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