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

她像所有同龄的乡村姑娘一样，穿着朴素的浅色衣裳，背着缝缝补补的书包，扎着两根马尾辫儿，在每一个日光稀薄的清晨去学堂，在每一个晚霞绯红的傍晚走回家。

与大多数小姐妹不同的是，她并不像她们那样娴静、害羞，她的性格里天生有大大咧咧的一部分，总像一个男孩子一般活泼，如同五月初夏的露珠，晶莹、剔透、生动。

那天清晨，她给家里的水缸倒满水，挑完猪草，吃了一颗几天以前父母包裹好的冷粽子，匆匆赶去学堂。男生们聚在一起聊天，女生们围在一起嬉闹，她走进教室，径直走向座位。

2

刚准备放下书包，她的目光瞥到课桌里的一角——突然放了一包墨绿色的怪东西。“哎呀，这是什么东西啊——”性格外向的她先是心中一惊，然后本能地跳起身子。她以为是同伴的恶作剧，一边大叫着，一边伸出手，拎起那包怪东西的一角，赶紧把它用力甩向地面。

在拎起它的那一刹那，她其实已经看清楚了：那不是怪东西，那竟然是一颗粽子。墨绿色的棕叶散发着刚出锅没多久的糯米的潮湿与清香，仿佛包裹着一场原本可以保密的暗恋。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颗粽子被重重摔得变形，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怔怔望着那颗粽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班里喧嚣的男生和女生闻声簇拥过来，看完究竟又散去，恢复喧嚣。

3

后来她才知道，这颗粽子是班上某个平日里相处要好的男同学一早悄悄送给她的——可能并非传递什么爱意，只不过是在沉默的年代里，那些羞于言诉的孩子们想要表达亲密与友好的一种方式。那个时候的少年们啊，有深如大海的心思，却只有细如溪流的表白。

又可能，那其实就是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表达爱意的方式。他早早赶到学堂，在还没有同伴看到之前，将这一颗煮熟的粽子郑重而小心翼翼地摆放进了她的课桌。只是，他不好意思开口，她也不好意思抬头，他与她的爱慕如同露珠，隐没在那座乡村的山河岁月里。

初夏的阳光升腾起来，那颗湿漉漉的露珠如同那颗粽子一样，滚落在地，蒸发消失。

4

那天，她后来坐在座位上偷偷瞄那个男同学，看到他躲缩在自己的位置上，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好在，没有人知道这颗粽子的来历，只有他知道，只有她知道，这场美丽的误会。

她心里微微有些疼痛起来，懊恼于自己辜负了朋友的好意。她低着头，他也低着头。直到那天下课，直到放学，直到很多年过去，她也不曾有勇气走过去，开口说声抱歉。

又过去了很多年，她的人生也流逝了很多个端午，每一年她都会亲手包裹粽子，每一次她都会想起少女时代，那个晨光中羞涩的男同学。那时她有了丈夫，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永远离开了那个小乡村。那个男同学也杳无音讯，过着与她再无关联的人生。

她与他，从此似人海茫茫中，一盏白玉灯永灭。

5

这个少女，后来就是我的母亲。

当我也长成少年的模样，有一天，与老去的母亲闲聊时，听她坐在黄昏里，淡淡地讲起这样一桩少女时代的细碎的往事。她说，那一年端午，曾经有一颗被辜负了的粽子。

母亲一边聊起，一边微微笑着，好像在说一件江南烟雨里雾蒙蒙的尘封故事。那样的时刻，仿佛朝霞一般动人的神色又飘飘荡荡，飘回到了母亲褶皱而柔和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