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季的一天,在大学宿舍旁边寂静的松林中,我打开从图书馆借来的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读起来。不远处传来海浪拍击沙滩发出的阵阵声响。此前听说《恶之花》名气很大,里面一首诗篇惊世骇俗地歌颂了腐尸之美,颓废得很。我感觉好奇。不过,为避免将胃里的食物吐出去,我决定饭前读它。谁知诗集第三篇《高翔》深深地吸引了我。多么脱俗和超迈!我不禁高声朗读这个诗篇,一解胸中郁结之气。
回宿舍后,我把《高翔》抄下来,从此它成为我最欣赏的诗作。我不懂法文。我感谢那个中文译者,他也有诗人的情怀。
高翔
波德莱尔
在池沼的上面,在幽谷的上面,
越过山和森林,越过云和大海,
越过太阳那边,越过青霄之外,
越过星空世界的无涯的极限。
我的精神,你在轻飘飘地高飞,
象陶醉在水波间的游泳名手,
你在深深的无限中恣意遨游,
怀着不可名状的男性的喜悦。
远远地飞离这种致病的瘴气,
到上空的风中涤除你的罪恶,
把澄明的太空中的光明的火,
当纯净的神酒一样吞入肚里。
谁能抛弃在迷雾的生活之中,
压人的烦恼和那巨大的忧伤,
而且鼓起强健的双翼,直冲向
宁静光明之境,真是幸福无穷!
他能在清晨,让思想驰骋碧天,
仿佛云雀一样,作自由的飞行,
——他能凌驾在生活之上,不难听清,
百花以及沉默的万物的语言!
观之止矣。无横蛮的霸气,而有冲天的豪气。用诗的形式阐释了艺术领域关于无限的概念。相比之下,中国同时代的诗人的精神还是“趴在地上”的。如今也无多大改观。
法国诗人瓦莱里是这样评价波德莱尔和他的《恶之花》的:
这本还不到三百页的小书《恶之花》,在文士的评价中,是和那些最著名和最广阔的作品等量齐观的。
一般说来,法国的诗人总是很少为国外所认识,所欣赏。人们比较容易承认我们的散文的长处,但是我们的诗的能力,人们认可的时候可就吝啬而勉强了。就是维克多雨果,也只是由于他的小说而传播到法国之外去。
但是,有了波特莱尔,法国的诗歌终于走出了国境。它使全世界的人都读它;它使人不得不视之为现代性的诗歌本身;它产生模仿,它使许多心灵丰饶。
所以我可以说,在我国的诗人们之间,比波特莱尔更伟大以及禀赋更高的诗人们固然是有的,可是比他更重要的,却绝对没有。
多年以后,在哈尔滨市街头一个降价书摊上,我又一次发现了波德莱尔的诗集。不过诗集的名称不译为《恶之花》,而是译为《不吉祥的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徐志摩、戴望舒等译。诗集译本的编者,在序言里振振有词,认为译为“不吉祥的花”更准确。我想,有哪个可笑的傻瓜会买这束“不吉祥的花”招摇过市呢?然而我是那样喜爱诗集里的《高翔》,决定当回傻瓜,把它买下来。
在这本《不吉祥的花》中,诗篇《高翔》不被译为“高翔”,被译为“高举”。我国名诗人戴望舒翻译的。译得怎样,请诸君品鉴:
高举
波特莱尔
在池塘的上面,在溪谷的上面,
临驾于高山、树林,天空和海洋,
超越过灏气,超越过太阳,
超越过那缀星的天球的界限,
我的心灵啊,你在敏捷地飞翔,
恰如善泳的人沉迷在波浪中,
你欣然犁着深深的广袤无穷,
怀着雄赳赳的狂欢,难以言讲。
远远地从这疾病的瘴气飞脱,
到崇高的大气中去把你洗净,
象一种清醇神明的美酒,你饮
滂渤弥漫在空间的光明的火。
那烦郁和无边的忧伤的沉重
沉甸甸压住笼着雾霭的人世,
幸福的唯有能够高举起健翅,
从它们后面飞向明朗的天空!
幸福的唯有思想如云雀悠闲,
在早晨冲飞到长空,没有挂碍,
——翱翔在人世之上,轻易地了解
那花枝和无言的万物的语言!
比较两种译本后,读者诸君自会有所选择。至于我,我能说什么呢?如果我先读了戴望舒的译本,大概《高举》不会成为我最欣赏的诗篇。诗歌翻译家们,你们诗才的大小,对于本国读者的意义,实不亚于原诗的作者。
遗憾的是,我当时忘记抄录了那个伟大的译者名字。至今不知道《高翔》的中文译者姓名。饮水思源,望见识广博的读者有以教我。不过先声明如下,如果那位译者在翻译此诗时,参考了戴望舒的译本,后者自然也功不可没。
戴望舒先生,您辛苦了。向第一个译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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