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从陶渊明田园诗的内容和艺术风格、意境两方面写老庄思想对其田园诗的影响。从陶渊明发展了老庄“崇尚自然”的思想和陶渊明对老庄思想的突破写陶渊明对老庄思想的开拓和创新。

关键词：古代文学   诗学研究   陶渊明田园诗   老庄思想

 

    陶渊明是我国古代著名的田园诗人，他一生笃好庄老，在生活观念上也取法老庄的道法自然和抱朴归真的积极一面，在四十一岁时便毅然辞官隐居，并从此终身不仕，过着清苦的农耕生活。陶渊明的很多诗作中都有老庄思想的印记，“陶诗用事，《庄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论语》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①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老庄思想对陶渊明的诗歌创作是有影响的，而这影响又突出体现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上。

    一、思想对陶渊明田园诗内容的影响。

    陶渊明田园诗的内容大体包括三部分：自然恬美的田园风光；诗人与农夫野老、素心挚友的往还；诗人对躬耕生活真切的感受。这些内容广泛而深入地涉及了田园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有一个很明显的共同点：描写的都是远离俗世纷争，最纯朴、最自然的内容。诗人为什么选择这些内容入诗呢？答案与诗人的心境是分不开的，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不会写幽怨哀伤的诗，一个致力于功名富贵的人也不可能写出醉心山水的诗，所以陶渊明选择以上内容入诗和他散淡的心境是紧密相关的，而诗人散淡的心境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老庄思想，老庄使诗人具有平和散淡的心境，诗人自然而然选择了生活中朴质真挚的内容入诗。

    那么，老庄思想是怎样影响诗人心境的呢？首先，老庄思想对诗人的影响一直就有，特别是诗人仕途失意、隐居山林后，老庄对诗人的影响就更加突出，可以说老庄是诗人调和内心矛盾冲突的良药。其次，老庄思想中的许多理论对人修身养性很有好处的，如老庄把“自然”看作最高的“道”，认为人人都该遵循自然规律行事，不可强为；教育人要修“德”，努力使自我心境极其静定、洗净杂念，这样才能亲近“自然”，亲近“道”。②正是这些思想的熏陶，诗人才逐渐摆脱了政治上有志难申的郁闷，抛却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烦恼，让自己的心境平和，完全融入山水田园之中。最后，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的，甚至过得很艰苦，“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归去来兮辞》）。这种境况下，如果是一般的人，哪有心思写诗作赋，但诗人却能够以老庄超然的心境随缘自适，对一切艰难淡然处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达到了物我一体、心与道冥的人生境界。

    心境的变化使陶渊明创作田园诗时不是泛咏山林，矫情做作，而是感情真挚的全面歌颂田园生活，试看诗人的《归园田居》（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诗人把一般文人所不耻的农业劳动作为内容来描写，讲述自己和村老的相交，感情真挚朴实，其不与俗流可见一斑。这样的诗作还有很多，它们深入细致地展现了诗人田园生活的各个方面。老庄思想对陶渊明田园诗的内容最大的影响，就是它间接使陶渊明田园诗的内容更加广泛而深入。

    二、老庄思想对陶渊明田园诗艺术风格、意境的影响。

    说到陶渊明田园诗的艺术风格就不能不说他的诗歌语言。陶诗语言的质朴无华，不加雕饰，极尽语言纯净之美。钟嵘说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诗品》）③指出陶诗语言简洁纯净。陶诗语言的这种特点与老庄思想对诗人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老庄向诗人展现了一幅闲适淡泊的人生画卷，成为诗人毫不犹豫的归所，诗人向往这样简单而又自得的生活，所以他选择的表达这种生活的语言只能是纯净的去尽华饰的语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这样的千古名句，如同口语，但其心境与物境完全溶为一体，神形如一之境宛若眼前。不可否认，陶诗的语言是他艺术锤炼的结晶，但仅靠艺术上的用力是达不到如此深度的，后世杨龟山曾评道：“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远，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诗，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及也。”④陶诗语言的平淡隽永主要还是有赖于他人生境界的超凡脱俗、平和淡泊，而不仅仅是锤炼之功。

    诚然，洗净铅华的语言才最能营造出陶渊明田园诗澹泊深远的意境，但只凭锻炼语言是不够的。陶渊明写田园生活，不是把自己当做旁观者和欣赏者，而是其中的一员，田园风物，稼穑生活，都是他生活其中的不可或缺的需要，这才是陶渊明田园诗在艺术达到顶峰的重要原因。而把自我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和谐相处，这正是老庄思想所倡导的。老庄认为“道”是宇宙万物产生和发展的根本原因，其中也包括人，人和万物应该和谐相处，做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子》五十一章）。⑤在老庄思想的感召下，陶渊明真正做到了这一点，他把自己化入自然，成为其中一员，达到了与自然泯一的人生境界，其创作的田园诗呈现出淡泊、宁静的艺术风格，意境高远、韵味绵长。写景意境恬美，生气勃勃：

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其一）

    写人素心淳朴，憨实可爱：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

    写躬耕生活平静乐观，怡然自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

    老庄思想对陶渊明田园诗总体艺术风格的形成功不可没，但也不乏有消极的影响。例如，老庄对个人理想和现实世界的矛盾冲突没有提出实质的解决方法，而只是消极的逃避，因而它并不能完全化解陶渊明心中有志难酬的激愤，反而因为不断压抑和不断被现实刺激，让诗人更加幽愤深广，这时诗人创作的诗歌在艺术风格上呈现出消极的灰调，其意境不再是宁静致远，而是萧瑟悲凉。但这类诗作风格形成的主要原因是陶渊明自身的性格和追求，与诗人自小所受的儒家思想关系更密切，在此不做深究。

    陶渊明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但是，他对老庄思想并不是全盘接受，拿来主义，而是有所开拓和创新的，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陶渊明发展了老庄的“崇尚自然”的思想。

    老子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认为自然才是最高的道；⑥《庄子》将“礼”与“世俗”归为一道，把它们与“真”和“自然”对立起来，比老子更进了一步；⑦而陶渊明则在田园诗中，把人的性情突出地表现了出来，将老庄的“崇尚自然”的思想发展为“性情自然”。“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这里的“性”就包含了性情、旨趣等内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就是说性情不应受到束缚，而应该得到自由发展，让人在世界中享受到应有的乐趣。诗人的这种思想在《饮酒》系列诗里表现的更为突出，且看其中一首：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饮酒》十一）

    在这首诗里诗人既反对留名，亦反对养生，主张称心适意；既否定了道家的养生之道，也否定了儒家立德、立功、立名的人生追求，把合乎己意放在首位。诗人认为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极力舒张自己的个性，不受任何樊篱的圈囿。《饮酒》系列诗的其他诗作中，也有类似的情结。此外，诗人尽情抒写男女之情爱的《闲情赋》，以及其诗文表现出来的对母亲、妹妹、从弟、和子女等的真挚之情，都是他在性情上主张不应加以约束的具体表现。

诗人不仅强调人要有自己的性情，也赋予了他笔下的山水田园以性情，其著名的《饮酒》其五写道：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菊生东篱，南山悠然。山气夕佳，飞鸟相还。菊也有情，山也有意，飞鸟感召于山气，相伴回巢。这其中蕴藏“真”意，诗人欲要品辨，然而已然忘我，就更兼忘言了。这首诗中，“菊”“南山”“飞鸟”皆有自己的意趣，不再是被动的被观赏之物，比唐代张九龄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⑧的“草木”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后者的“草木”主要是作者的自寓，而前者则有性有情，不再充当人的生活的点缀物。

    不过，陶渊明的自然观也有不可克服的矛盾，那就是它虽然在个人生存方面有相当积极的意义，但论及个人与社会之间矛盾时则显无力。比如，诗人任性情而生活就不能展平生之志，欲展平生之志就要使性情受到压抑，诗人终究无法解决这个矛盾。但是，应当看到诗人这种强调自我性情自由的意识在当时可以说是很进步，虽然还谈不上个性解放的问题，但却包含了人性的萌芽意识，从这点上看，甚至超越了老庄思想。

    二、陶渊明虽然隐居世外，却从没放弃过自己的人生理想，始终关注社会的变化动向，并亲力从事农业耕种，这是诗人与老庄消极避世思想的不同之处，也是诗人对老庄思想的突破。

    老庄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但当其的理论无法为统治者所接受时，老庄选择了逃避，并极力赞颂古代如许由、接舆等这样的隐士。⑨陶渊明是在儒家思想耳濡目染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有着投身报国、大济苍生的热情，但他生性淡泊，不慕荣利，不喜繁文缛节，因而对老庄更加偏好。所以，当昏暗的现实与自己的内心理想发生冲突时，陶渊明最终选择了辞官隐居，终身不仕。但是，陶渊明的隐逸与老庄的消极避世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诗人的隐居是被迫的，是因为自己的政治理想无法施展，自性高洁无法与俗流苟同而不得已的退避。诗人的隐居不是完全的消极避世，从此不问世事，而是在隐居期间仍然关注国家的命运。每当朝廷有新的动荡，都会激起诗人内心的波澜，感慨自己有志难酬：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二）

    日落西山，月凉如水，诗人独居陋室，凉风袭来，枕冷席寒，长夜漫漫欲找人倾诉内心的苦闷却无人可谈，只得对月举杯，与自己的影子一同饮酒。是什么让诗人那么悲凄，那么不能平静呢？“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原来的岁月匆匆而壮志未酬，充满了被压抑的苦闷。诗人的内心从未丧失对自己的肯定，也从未放弃自己政治理想的追求，以致在隐居之后常常借酒消愁、借酒言志：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饮酒》其八）

    作者以孤松自寓，表示坚贞情志。他慨叹自己的高尚品格在是非不明、贤愚不辨的社会里不被人所认识，含蓄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结尾处作者发出人生如梦的感叹，有消极的一面，却是诗人内心感受的真实写照，道出了诗人归隐山林的是因为才华不被赏识的心声。

    其次，诗人在隐居期间亲身躬耕，辛苦劳作，并创作了大量的反映农业劳动的优秀诗篇，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老庄消极避世的思想和虚无主义所无法比拟的。诗人亲身躬耕体现了他积极的生活态度，也让诗人真正体会到了农家的苦乐和生活的艰辛：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从朴素的田园生活中，诗人体会到了吃饭穿衣是人最基本的需要，“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如果连衣食都不去经营，又怎么能安乐呢？诗人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发出了“田家岂不苦”的感叹。陶渊明的归隐不是为了享受生活，也不是要走所谓的“终南捷径”，⑩而是忠于自己的真性情的表现。所以，即便再艰苦，诗人也“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

    老庄思想与陶渊明的生活和诗歌创作息息相关，陶渊明从中获益良多。但是，陶渊明没有沉湎其中，忘失已怀，而是积极的生活，积极的创作，不懈的追求。陶渊明于老庄思想中的获益，我们可加以借鉴，而他对老庄思想的发展和突破之功更值得我们深思回味。

 

 

 

 

注释：

①《朱自清说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第88页

②⑦⑨参考《老子·庄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

③《中国古代文学史（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第213页

④《陶渊明传》百苑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第30页

⑤《老子·庄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第83页

⑥《老子·庄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第45页

⑧《唐诗三百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2页

⑩《周声玉：身后千载有知音--读龚自表评陶渊明的两首诗》网络文章

 

参考文献：

唐满先注《陶渊明集浅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

春秋·老子、战国·庄周《老子·庄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

杜景华《陶渊明传》百苑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

朱自清《朱自清说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

罗宗强、陈洪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

清·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