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江南,往往桥因水建,村因桥生。最早踏足夏芳村就是因为一座叫夏芳的老桥。博文在网上发出后,一段留言引起我的注意:“看得令人掉泪。我去过这里,因为,这是我外祖父母的故里。夏芳村以夏芳桥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村子,两个村子的人都姓冯,共一个祖先,宗室在溧阳,明代末年,来到宜兴开荒,于是,这里有了冯姓的夏芳村、夏芳桥。我外祖父清代末年就出生在南边的村子,村名田舍里,这个村子走出过不少人才,我的外祖父叫冯澄如,中国生物科学画的创始人。”——这段话信息量是如此之大,犹如一串密码开启了隐秘通道,吸引我不知深浅地一脚踩了进去,至今不能自拔……
来夏芳必须选择一个秋冬明朗的午后,执拗地以为清冷的空气能让人更深地触碰到它沧桑沉淀的灵魂。
古老的夏芳桥位于村西,咸丰年间由冯氏宗族捐建,四孔石梁桥的形制,在阳羡大地上绝无仅有。一百六十多年了,老桥就这样无言伫立在龙游河上,坚韧硬朗、素朴大气。桥面上并置的花岗岩条石从岁月深处泛出幽光,峭厉的西风吹弯了桥边枯黄颀长的芦苇。放眼望去,两岸依旧可见稠密的人烟,新房老屋相依交错,只是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就再难听到其他声响,村庄似乎亘古就是如此安静。
桥南,可以径直走到一排十几开间的平房,极有气势地一字排开,只是绝大多数惟余外部完整的躯体,内在几近败落。有几间,就连门框也没了,望进去,屋顶被流年侵蚀,根根木椽子、瓦蓝瓦蓝的天和数棵干枯老树搭建成一幅画面,像一个齿疏发稀的老人尽力睁着枯槁又深邃的眼。房顶上,瓦楞花一株株竖立如黑色的精灵,是点缀老屋的最鲜活的生命了。东面那家门口有一株同样上了年纪的葡萄藤,暖阳下,蜿蜒遒劲的枝条透过竹架子在青砖地和灰墙上投下忽浓忽淡的画影。蓦然,八十二岁的冯振春老人闯入我的镜头——当他从幽暗的老屋里走出时,我莫名惊喜——也许前一刻巨大的空旷寂寥让我有些心慌了。急急搭讪:“老公公,这些房子这么旧了怎么不拆?他们都去哪儿了?你怎么还住这儿?”老人听到我连珠炮般的问题,笑开了花,却不说话,转身推开身后的木门让我看。
咿呀一声,仿佛瞬间穿越到百年前,硕大的老屋幽深晦暗,堆满了各种杂物:稻箩、竹簸箕、竹筛子、水缸、芦苇、竹子、木条、黄豆棵子、铡刀、蛇皮袋、绳子、楼梯、小木凳……阳光从天窗投射在屋内的灰黑的青石碎砖上,无数透明的微尘在光柱中、老物事上翻滚。我像个无知的孩子忽然闯进了一个花甲老人的秘密花园,有些不知所措。匆忙退出,老人这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这些老屋是明朝年间砌的,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都是冯家后人的,只有我这一间还稍微正气点,但是也不住人了,只好堆堆柴火咧,危房啦!我们现在都住在前趟的新屋里。尽管如此,这些都是冯家的祖屋,是根,不会拆的……冯家历来重视教育,这些老房子里住的人基本都念书念到外面去了!民国初年,冯氏乡绅创办了夏芳中学和夏芳小学,我小辰光,姓冯的孩子念书是不用交钱的。六十多年前,我也是考取了常州高级中学的优秀生,1950年以高二学生的身份,投笔从戎,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海军,后来诸多原因,再回夏芳已经是20年后的事了……”
这漫不经心的述说让我有些吃惊,眼前貌不惊人的劈柴大爷竟有着极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我索性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了。“您小时候成绩那么好嗒,省常中都考得上,那这里的教学质量还很灵呢!”“当然!说起省常中啊,还真跟我们这里有一层特别关系的。”老人放下手中的柴刀,似乎十分在意将要说出的话——“抗战期间,大约是1938年吧,省常中被日军占领无法正常上课,所有的教员和学生都搬迁到了夏芳中学,同时搬过来的还有常州29中,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才搬走。那时可是夏芳中学最鼎盛的时候啊!”
说完,冯大爷从兜里拿出烟,用火柴点着,用力地吸了一口,呼出,像是说出了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顿感轻松。见我呆愕的表情,又说“大小姐,不信你去问问,这两个中学的校史上,是不是写有这桩事体?!”我这才如梦初醒般点头说,信!信!
这段尘封的历史如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把我推向夏芳中小学的遗址。和其他所有地方的村办学校一样,这里早已面目全非,只是还未破落拆除,变成小工厂而已。空旷的操场上,野草枯黄。年关将至,乡亲用大竹匾晾晒着用来碾粉的糯米。初冬正午的暖阳下,有些恍惚,仿佛一场旧电影缓缓拉开帷幕——
依稀看见七十多年前,一大群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城市学子,在小桥流水的乡野找到一片民风醇厚、质朴尚学的世外桃源,在这里,他们度过了最艰难也最快乐的时光;稍晚,47岁的冯澄如也冒着战火风尘仆仆还乡,在夏芳中学租屋开办“江南美术专门学校生物画专修科”,素描工笔、中西兼修,为20多名农村青年撑起一片科学与艺术相结合的天空(不少学员如冯晋庸,后来都成为中国科学画坛的领军人物);我看见一百年前,端庄贤淑的夏芳女人冯瑛,凤冠霞帔,在喧天的鞭炮中坐着花轿嫁到几里之外的后村,后来,她又时常站在小学门口,殷殷等待,接她那个叫周培源的儿子回家;我看见一位冯姓青年苦心孤诣,钻研中医,开办春和药店,成为宜兴著名的中医世家;我还看见快速流动的胶片上,更多的冯振春们为自己的信念意气风发地走出夏芳,成就令人仰视的业绩……寒风吹过,我回望了一眼“宜兴夏芳小学”几个拙朴的魏体字,走出校园。
东行,遇见五十多岁的冯老伯,老伯清瘦讷言,若不是我主动询问,绝想不到他家体面的砖瓦楼房后面,竟隐匿着几进的明清老宅。四扇雕花门,把水泥楼隔绝在精美的纹饰之外。颓败的老墙身上缠满藤蔓,有些地方木柱子也没了,剩下长长的乌黑的条痕,但依旧孑然挺立,仿佛一个贵族,即使身世破落,也令我们肃然起敬。老屋尽头,推开后门,就是龙游河,走下几级台阶,侧身,可以看见不知哪个年代就砌好的大青石浜岸,石缝中,有湿润暗绿的苔藓和蕨草,一蓬茂密的雏菊开得正盛,簇簇黄花倒影在酽酽的河水里。浜岸上,数个蝴蝶结一样的栓船石不知牵绊过多少往来的船只,那放灯盏的小石洞依旧完好如初,那年月,夜夜点亮的烛火照亮了船工归家的路,而今,这清幽昏黄的光或许是无数旅人乡思的一抹牵挂吧。冯老伯说,他小时候,后门口这条河很闹热,两边的石岸没有丝毫破损,河水清澈,一到夏天,满是游泳的男人和孩子,装满米麦粮食的船只从这里驶出,日夜不停,一直到太湖到无锡。也把许多读书人送出小村,到更远的地方去。老伯说他爸妈有九个孩子,只有他还留在夏芳,其余都念书念出去了,北京、南京、江西,到处都有,机关和大学的居多。老屋留着,大家回来也有个念想。话语间,满溢着自豪与骄傲。
从老伯家后门走出,穿过河边一条灌木丛生、鲜少人走的石头小径,到达村口的冯氏宗祠。这只是一间小小的平房,门外修葺一新,里面则是可以看到木梁的正屋,供奉着冯氏先祖的画像、以及一些先人、古桥的碑铭。祠堂门口,一位大爷正低头看报,阳光斜斜地照在老人旧蓝的棉衣上,感觉无比温暖,像一粒尘埃降临地面,忽然发现,想获得内心的安宁是多么容易。一边井台上洗菜的大婶说,这个叫冯振坤的老人也八十三岁了,子女都在外面,现在村里基本都是这些老人了……老人的身后,是冯家后生们拟的一幅对联:
夏芳族群重教敬业兴家国
毕万宗脉经文纬武立功德
宗祠近旁的大榉树挺拔笔直,默默俯视着宗族子孙留守或离开。风过,呼啦啦吹下最后几片叶。眼前的夏芳,缓慢笃定,安静恬然,漫漶着遗世独立的气质。似乎是一本充满着古老气息的线装书,任你徘徊在还没有来得及读完的句读间。又如一块陈年老玉,历经无数兴衰以及被湮灭的荣耀,兀自散发出温润且沉着的颜色,原汁原味,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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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的夏芳影像记录,文字说明见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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