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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词眼
——读(南唐)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们在欣赏一首诗或一阕词的时候,最好是能结合全篇,寻求到它的完整形态的意境,从而寻绎出诗人在创作时的思路。这样作,不仅能较好地理解诗词,同时也理解了诗人审美情趣和理想,如何在他的这一作品中成形;对于我们如何进入创作,也有借鉴的意义。
例如李煜的这阕词,如果从头到尾,逐句解释,势必把这阕词弄得支离破碎,我们将不理解词人何以一会儿梦,一会儿凭栏?给人这样一个错觉,仿佛词是以印象为主,可以胡乱跳越似的。其实,这阕词虽分上下片,而写作的契机,却是下片过渡的那一句:“独自莫凭栏”。不,甚至仅是“凭栏”二字。是因“凭栏”之不如意,而遂有了写下来亦即创作冲动之意思的。这“凭栏”便是词眼。
原来在一个春天的夜里,他醒了。是从一个欢乐的梦中醒过来的。时间正是五更;天还没有亮。正是好梦不长,分明是不该醒来的时候醒了;何况是如此的好梦。然而他醒了;是因为身上寒冷而冻醒的。难怪窗外传来了春雨萧骚的声音。这坚硬如铁的被子,怎么能挡得了这五更的寒气?因而妨碍了他那温暖的春梦。这“不耐”二字,是奈何不得五更的寒气,这是属于官能的感觉,谓被子坚硬如铁,不如己之香屑丝锦之温暖;不耐,还有无可忍耐之意,这是属于感情的感觉,以锦衣玉食的风流皇帝,落得一个囚徒的地位,何况刚才的梦是那样的温柔,这才体会到俘虏的生活是多么的难以忍耐。宋之刻毒寡恩,可见到了何种程度!然而作为囚徒的他,这些都不能讲,也不敢讲,所以他只有将这并不寒冷的春末天气,说成是“不耐五更寒”,妙似白话,而实际上是自己此时此情的高度概括,果真以为是大白话,就读浅了。
正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是身居在有老兵看守的囚室,不仅风流旖旎的生活成为过去,连梦也因生活之不适而难长,是以这才陡地感到一阵寒气袭上心来,遂而百般的难堪了。于是,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然而却是无限凄楚的喟叹:唉,算是只有在梦中才失去了这囚徒的身份,“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分明是说要想摆脱这囚徒的悲惨处境,那只是梦想了!“客”,是一个多么辛酸而又难及的奢侈!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一晌贪欢”,这是比上句更其酸楚的。这是说自己到了这等时分,那怕只有梦中那暂时的一会儿,也还是这样宴安酖毒!这是对于残酷现实的反感,是对于生之留恋,也是对于自己不成气的自谴!然而却已到了莫可如何的地步,纵是忏悔,也是为时已晚了。是以这话说来全无火气,可悲亦复可悯。正是这样一种莫可如何的心情,是以我们可以说直到这时,他是尚无诗意的,因为诗要有激情,而无可奈何的感叹,则只有一声长叹而已,仅有这是作不成诗的。
由于不胜其梦后招来的惆怅心情,因而落落寡欢,一思凭栏,借春色以排遣。然而这时见到的雨在地上流动,花瓣纷纷地坠落——春天过去了。亦如自己那美好的江山,一去不能复返了。于是他这才遂伤感地想到这真是别时容易,还像是做梦一样的就这么国破家亡了!去的是如此之速,然而再要是恢复到那时,又是多么的难啊!这落下的春水不能倒流到天上,这纷坠的落花无力再返回枝头,而我的国家也不能再有!唉,这真是天上人间同样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呀!他这才感到原来忘了,一个死囚而已,触目皆悲,是不能凭栏的,所以他这才要嘱咐自己“独自莫凭栏”了。“独自”与上面的“寒”字照应,深刻地写出了一个死囚在失去了一切之后的孤独凄凉的忏悔心情,可以说入木三分。正是这种悔恨心,才潜藏着一种力,那就是醒觉,是对过去的鞭挞,是对生的渴望。就以梦境来说,李煜在词中记下的已不止一次了,虽然醒后都难免不无悔恨之情,如说“多少恨”,如说“觉来双泪垂”,但都是仅止悔恨而已,都缺乏自我批判的精神。也就是说,他还并未醒觉,只有到了这时,他开始了对自己“一晌贪欢”的痛恨,这种痛恨的心情,使得他对着明知是赵匡胤派来探他情况且早已出卖了自己的叛臣徐铉,仍然要无所畏惧地大胆表白:“当时悔杀潘佑、李平!”直把亡国的责任,放在了自己杀害忠良,听信奸佞小人的过失上,虽明知说了会遭来杀身之祸而不畏。他的醒觉使得他如此之思念故国,悔恨自己,可见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国家,他不像阿斗那样的昏庸,说什么“乐不思蜀”,不仅丧失了国家,连一个正常人的良心也丧失了。而李煜则是虽辱亦不服,所以赵匡胤要给他戴上以示屈辱的帽子:“违命侯”。其实这正说明了他的光荣。如果放虎归山,被赵匡胤鄙视的“好一个翰林学士”的这个风流皇帝,有了这种意识,也许就会做出使赵匡胤会悔断了肠子的大事。所以赵匡胤要处处压他一头,甚至到了最后也不得不用最残酷、最卑鄙的手段,用牵机药把他害死了。只有在这时,他深自忏悔了,才恢复了一个做主人的心性,他才想到要写诗的。正是花落、水流、春去,和自己丧权辱国的悔恨交织在一起,这才触发诗绪,遂有“天上人间”之叹,于是他这才将前因后果拾掇起来,写出了这样一阕无限伤惋的词。
“天上人间”一句,历来众说纷纭,有的不见全词,只拘于这一句,所以他说这是李煜因春天逝了,在问它归向何处:天上?还是人间?这不关痛痒,倒真把个李煜形容得似乎真是个全无心肝者;这显然不对。有的说春天逝去,比喻国家灭亡,对照他过去的生活,不啻人间天上。这是把天上比过去,人间喻现在。有的则认为天上,是指梦中天堂般的生活,人间则指醒后的现实。这些依然未触及到词的感情层次。有的说,这一句是承上句而来的,流水落花春去,形容别的容易,天上人间,形容相见之难。这样的些解释,都是没有寻出通篇意境,没有寻绎出词人在创作此词时的思路。我以为这一句就是因为残春的景象交织着词人的身世之悲而发出的莫可如何的哀叹。意谓天上,春去了;人间,国亡了。两般皆是一样的“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悔伤,一样的无可奈何的怨恨,因此,它是整阕词的归结。是死亡前的醒觉,所以他倒看得开。大有天人合一,经大痛反而不痛了的解脱。赵匡胤的子孙,后来分南北而经历再次灭亡的痛苦,在赵匡胤伸手下牵机药时,自然是意料不到的。而宋徽宗赵佶在亡命时写的《燕山亭》,“和梦也不做”时,是虽亡亦不醒觉的了。所以他就是去时也没有李煜去得这么洒脱。从这一点说,李煜不止是一个好词人,他也不失为一个皇帝的气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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