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第31次骨折

（五）活着

在生命的大教室里，我出席了——尽管带着伤痛而来，但我珍惜这属于我的、与众不同的生命。就让我像一朵花，努力开放着自己，以这样的生命姿态活着。

——题记

作为脆骨症患者，真正要有勇气面对的，并不是面对眼前的疼痛，而是下一次。有了这次，也就相约了下一次。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脆骨症似乎有一个规律，越骨折越容易骨折，不知道这次骨折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引发下一次或者是下一串骨折。似乎以后每天就是踩着地雷在走。每天的生活将变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人最大的恐惧和不安应该不是眼前面临的灾难，而是对未来的并不确定的灾难的担忧。担忧得实在不行了，开始跟苍天讨价还价，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向苍天再借20年，平安度过。来看望我的尹老师听到后开玩笑说，那就太便宜你了，凡受罪者，前世必是作恶者，算来瑞红该是超级大坏蛋，在今生受罪还债了，据情节，该活一百多岁才能了却。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这份罪，不是我自己在受，更苦更累的是爹娘和姊妹们。在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之前，真正让我坚持活着的理由，其实是父母。姑姑在我还没出生时，自缢身亡了。我姑姑的离去，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我的爷爷奶奶。从小我就知道，爷爷奶奶喊姑姑的名字喊了一辈子，姑姑却不应。爷爷奶奶在这一辈子中，啥时候想起啥时候流泪。爷爷奶奶如此，如果我放弃我自己，爹娘一声声呼唤的将是我！我不愿让他们像爷爷奶奶那样空喊一个名字，空怀念一个女儿。就让我活着，让父母喊活着的女儿吧，至少我能回应。隧从小发誓，我不放弃我自己。

“不抛弃，不放弃”我第一次从电视剧《士兵突击》里听到这六个字时，鼻子酸酸的。不轻言放弃，真正做起来，远比想象的辛苦。仰面躺着，举着稿纸写字只能用铅笔写。表妹用小刀帮我削铅笔，削好后，她要把小刀放在我床边，这样我可以随时用。想了想，我说，拿走吧，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给自己机会。我尽管是轻声说的，表妹还是一惊。记得史铁生曾说过，面对死亡，残疾人与癌症患者的不同在于，癌症患者是被动接受死亡，而残疾人是要战胜死亡的诱惑。真正躺下痛苦时，才读懂作家的思想。所以很多时候，选择活着，比选择离开更有勇气。

既然选择活着，怎样活着呢？

躺在床上，刚开始的几天，想得最多的是，假如时光能倒流、假如7月10日能重新来过就好了，如果那样，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好我自己，不去忘记曾经的痛、不去忘我的工作、不让自己挨摔……懊悔得痛哭，懊悔得无法入睡。想得时间长了，我会问自己：假若时光真的可以倒流，真的重新来过，假如我坐在家里，好端端地坐着，保护着自己，就可以安然无恙了么？就一定可以避免事故发生么？

不一定。记得距离最近的一次骨折是发生在1999年春天的一个黎明。那天天快亮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山顶不小心摔到谷底，倾刻之间，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猛得一惊，我醒了。正要起床时，我失声痛苦——我的左腿居然骨折了！每次骨折我都懊悔自己粗心，可是从来没有那次骨折让我感到委屈！我做错什么了？我仅仅是在睡觉，仅仅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即使不吃不喝，即使躺着不走不动，也照样会骨折。记得1999年那个春天，一直在读芳姐姐送给我的《相约星期二》。书里那位社会学教授莫里老人，患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ALS），即卢·格里克氏症，这是一种凶险、无情的神经系统疾病。从脚部开始失去知觉、死亡，到小腿、大腿……一点点向身体上部漫延，眼看着自己一天天，一点点死亡，却从容豁达，品味生、死和爱的滋味。“爱，否则死亡”，他这样说。我生活得1999年那个春天，因此就变得从容、温和了起来。我才知道，面对痛苦，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这样坦然品味。

腿长好后，我就忘了我是一个脆骨症患者，尽管梦里自己还是不能朗笑，不能是一只翩飞的蝴蝶。只要醒着，就开始追求一个普通人能做得一切。读书、自考、开办免费心理热线、讲课……一些人因为我而笑了……将近十年的每一天，没有虚度。

有一篇文章《亲爱的女孩儿》里说“不要只在象牙塔里说，我爱这世界，要在知道这世界的黑、脏、乱之后，还要说出这样的话。”我爱这世界，是在经历了酸、甜、苦、辣、痛之后，是今天躺着，依然选择活着，我依然说：我爱这世界。

2008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