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和我妈说话
(2012-05-03 17: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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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知我者或许谓我“有口无心”、“刀子嘴豆腐心”,不知我者也许觉得我“口无遮拦”、“说话不过脑子”。祸从口出的教训于我,像伤风感冒一样并不是稀罕事。每天睁开眼睛,面对所有人,包括老公、孩子、同事、朋友,甚至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或出于真心,或出于有意,或者仅仅因为礼节,我得时时谨记“温良恭俭让”,提醒自己不要因为嘴没有把门的又伤害人或者得罪人。大体上说,我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合格的,除了对老公孩子偶有恶声恶气,“有亲和力”是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唯有对我妈说话,我从来都是任性的、蛮横的,每年难得几次见面,很少能和她有话好好说,什么话都是脱口而出,甚至是大吼大叫,尤其在我耳朵生病之后。
这次回家探亲的路上,我又一次暗暗提醒自己,对我妈说话的态度一定要好一些。无奈老鼠的算盘在洞里打得再好,爪子一落洞外也就忘乎所以了。
见到我进门,在大哥家午睡的我妈坐起身来。看她恹恹的样子,我问她“妈,怎么你不又太精神吗?”她努力抬起脖子,笑着拍拍床示意我坐下,一瞬间,所有的疲乏、衰老、病痛等等神情都从她脸上消失无踪了,脸上焕发出隐约可见的神采,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不够似的。她拉着我的手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我胡乱地答应着,“嗯、嗯,都好,你别操心了。”显然我的反应和她没接上茬,她又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什么事情如此紧要?都没等我坐定,就让她如此牵心?是我的遥遥无期的新房子?还是我儿子的学习?或者她是在告诉我她住了一辈子的老院拆了?
不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没让我妈满意,或者她满意了我的回答,她又开始给我大哥交代着什么,我好奇了,也有点着急,掏出纸笔让大哥写给我看我妈到底在说什么。大哥看着我讪讪地干笑,他拿起笔停顿了一下,挠了下腮,很为难地写了两个字---神水,看看我,依然是尴尬的笑。我妈这会儿已经从她床边的铁盒子里取出一个纸条交给大哥,我冲过去看偌大一个铁盒,除了这个宝贝纸条别无他物,这个纸条上藏着什么秘密呢?我一把抢过来那张小心折了两折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手写的手机号码,我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了。也许是对自己病痛的无奈,也许是生气我妈的愚昧,也许是愧对我妈这样执着的求医,也许是在外面所受的委屈积聚到了一起,瞬间凝成无名的火焰,全部发泄到这张小纸条上。只消两下,纸条就撕碎在我手里,还不解恨,我又揉成一团扔在床上(我没有扔到地上,也许下意识里已经算给我妈留了面子)。这下子,笑容在大哥脸上僵住了,我妈脸上的表情复杂到我无法形容。
我直接就冲我妈吼将起来,“你能不能再别讲你的迷信了?你真的觉得那神水很神啊?你上次捎给我的神水我告诉你我喝了,你是不想让我接着喝?神水真能治好我的耳朵,能治好所有病,还要医生干什么?”我妈大概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通,无论如何,我想我毫无掩饰的粗暴举动在转瞬间就把她的希望之火扑灭了。她怔怔看着我半天没有出声,低下头若有所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乖乖地摊在大腿上,揉了一会膝盖,她的膝盖因为骨质增生疼得走路都费劲。我不敢面对她无辜的眼神,低低给大哥抱怨“什么神水啊?你说人家是从哪灌的水,能随便喝吗?”大哥连连点头附和着我。
因为我的耳朵,我妈已经想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法子,一个 农村老太太能做的无非就是求神拜佛。在我妈看来,我们姐弟考学、婚姻、生子、工作等等的顺利,都是她初一十五虔诚敬香积的善果。就像我们小时候每次生病她都要讲迷信一样,这次我生病她也从没消停。除了按她做了一辈子的老法子(三根筷子立在碗里,烧纸念咒,驱邪佑安)给我讲迷信,祈求“天老爷地老爷把我娃的病带走”之外,她从哪打听到神奇秘方都要给我一试。她曾经不知听什么人告诉她“每天吃三勺白糖对耳朵好”,她回头就盯着我一顿不落地吃,我离开时她再三叮嘱,事后还不时打电话问家人我吃没吃白糖,耳朵好些没有?她相信高人说的白糖真是灵丹妙药。我有次回家看她,她看我耳朵怎么还是不见好,又左打听右打听,要带我去看不知道哪里的“老中医”,“人家说看耳朵特别灵”,她收拾好穿戴要带我出门被我断然拒绝,我告诉她我的病不是吃中药能好的。过了不久弟弟捎给我几包中药,说是我妈找神医给我开的方子,让我喝这几幅中药试试,她还是不甘心啊。老公二话不说直接把药包扔到垃圾桶里,我责怪他不该这样,那是我妈的心意啊。老公质问我“你都没去看病,你知道是什么人开的方子?都是些什么药?你敢吃?”我无言以答,不知道是否该从垃圾桶拣出来,恨恨看了一会只好作罢,回头还得捎话给我妈“药我吃了,挺好的,你再别操心了。”我妈一听我说有效又打算继续源源不断地捎药,让我赶紧彻底好起来。我只好骗她不用再捎了,我在药店让人按药抄出方子,以后就按这个抓药了。
总算把中药这茬蒙过去,一个月前我弟捎给我一盆老家院子的花和一个用饮料瓶装的水。老人其实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她没有再追究我吃中药的效果,但明显每次见面眼看着我的耳朵一次不如一次,她的求神问药的心思也一天比一天着急。花是老家院子的木绣球,是我爸生前最喜欢的花,我妈给我插枝繁殖了一棵,老院要拆,这花也算留给我的念想。水是什么水?从几百里地捎来一瓶水?我弟告诉我是我妈给我求的“神水”。
看着那瓶来历不明的水,我出了一会儿神,我想按我妈的心愿喝下去,或者煮开之后喝下去?拿起来打开瓶盖放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都说有病乱投医,我也别自欺欺人了,我不能和我妈一个观念啊。药都不是万能的,何况水?(记得若干年前,有个叫“胡万林”的神医宣称他的神水治病,我得白血病的中学恩师真去新疆找神医喝过不少水,那可是用水桶计量的,无功而返,想起来真是唏嘘。)最后我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泪水,缓缓拿起水瓶浇在花里,瓶子也没舍得扔掉,继续用来盛水浇花。稳定了下情绪,我让家人打电话告诉我妈“水和花都捎到了,水已经喝了,别担心了。”哪知道我这样的谎言又让我妈燃起了希望,她竟然还保留了“神人”的电话,想继续去给我求水!
关于我的病的事就这样了,我像没事人一样,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再起个话头。我扯着我妈身上的衣服,有点大惊小怪地责问她“哎,妈,今天都28度了,外面热得要命,你怎么还穿保暖线衣?穿这么多不热吗?”我妈被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脱下厚衣服,换上我新买的单衣。她的胳膊不好,套头衫穿脱都很费事,我买了开襟睡衣让她当线衣穿。穿上粉色新衣服的我妈,脸上笑得像朵花,但还不忘嗔怪我,“以后别再胡花钱给我买衣服了,我穿不了,死了没人穿。”她不停摩挲着脱下的开襟保暖线衣的绒毛里衬,让我也摸下试试,我知道她是说这衣服绵软舒服。我告诉她这衣服不贵,一套打折之后只要200元,尽管这个数字对她来说可不便宜,但她大概也觉得物超所值了。“真的好,现在的人咋这么能(干)呢”,这话我听出来了,一件化纤的衣服,不是貂皮,不是羊绒,竟然就让她这样心满满足,衣襟都穿得有点发亮了。
我妈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她戴的玉观音坠子掉在后背,我又嘲笑了她,“你看你,什么时候坠子都转在背后,你睡觉难道不膈吗?”她笑着任我帮她挪到胸前。这个我在峨眉山给她请的小吊坠已经不离身地护佑她很多年了。
每次坐几个小时的车回家,我妈都觉得我受了多大的累,让我赶紧躺下歇息。她陪我躺着,指着她戴的银手镯问我,“这个你自己有没有?”这话她也问过好多次了,我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忙打断她的话头“哎呀,给你说过了,烦不烦。我也有,又不值钱的东西,你就好好戴着吧。”我妈已经给我们兄妹散尽家财,她所有的东西也只剩了一包衣服和一包药,再没什么可给我们的了。二姐喜欢玉观音吊坠,已经说过“这个玉坠以后留给我”。对于这个没有下家的手镯,她有些念念不忘,总问我要不要,说以后留给我吧,她戴过的东西给我留个念想。这个银镯是我五年前去丽江买的,导游忽悠说是纯银的,其实我妈一掂就说“纯银的发软,也轻。这个又硬又重,怕是掺了别的东西。”尽管如此,几百元的东西她也当成宝贝,毕竟是我从几千里外买来的,手镯上的龙凤呈祥图案磨得明光发亮。其实当时我给她和我婆婆一人买了一副,不过从没见婆婆戴过,她也从不会和我说这样的话。
和我妈能说的,也就是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或者陈谷子烂糜子的事,或者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在我的耳朵还好的时候,每次和她说话说到半夜眼皮都抬不起来,我会问她年轻时候吃的苦,问我们兄妹小时候的事,现在,只有无声地对躺相望。我想努力看着她的嘴型上下噏动,辨别她在说些什么,但有时实在心虚不敢对视。谁说只有孩子的眼睛最亮,“人老珠黄”呢?我妈的眼睛亮到我不太敢张目正视,我只好转身背对她,“妈,我瞌睡了,你也睡一会吧”。她还在定定看着我,或者也闭上眼睛睡了,我不知道。
我从不恨我的耳朵影响和别人交流,只恨我不能听见我妈说话,再听她说说这80多年来的酸甜苦辣,岁月沧桑。我妈好像总是忘记我听不清,忍不住还是会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说,我知道她不是自言自语,她需要这样对远方而来的女儿诉说积蓄的心事。尽管我听不清,我还是在用心听她说,她说她的,我听我的。我看着她或皱眉蹙额,或笑逐颜开,我或唯唯,或诺诺。时而试着点头,时而装着摇头,时而陪着她笑,或者嘟囔几句“嗯,好着呢,你别管了。”她不时要费力抬起胳膊给我比划,一着急甚至提起拐棍朝我晃一下,想引起我的回应。这时候我心里的悲凉只有悄悄咽下去,不动声色地继续“听”她说。她指了指眼睛,我知道是要给她找眼药水;她比划着圆圈,我知道是在问我刚才给她洗衣服的脸盆放哪了;她指着盛开的木绣球和牡丹,我知道她在说花开得好;她指着芍药花苞上裂口的痕迹,我知道她在说芍药花快开了……
我妈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自己步履蹒跚,却觉得我这个“病身子”的孩子更需要照顾。天不亮她已经起床倒过便盆,扫过地擦过桌子。我七点钟睁开眼睛已经看到她给我煮好牛奶,买来了酥饼、呱呱。晚上她要替我先倒好刷牙水,我有点生气地说“哎呀,你别管了,我自己来吧”,她还是颤颤巍巍地提着水壶给我倒满水杯。我帮她倒好洗脚水,刷牙回来,看到她的杯底只有可怜的一点水,假牙还没淹过水面。我端起水杯,冲到正用我买的搓脚石洗脚的我妈面前,“哎呀,妈,我真服了你了。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不节约那一口水行吗?好歹把牙齿泡在水里啊。”这次她立马像个孩子一样灿然地笑了,表示心服口服地接受了我的指教,我真的是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我好像没有柔声细语和我妈说过几句,总是气咻咻,怒冲冲地责怪她老是起身忘记拿拐棍,还当自己腿脚利索呢,万一摔跤可怎么办?我也责怪她刚放下早饭碗就张罗午饭,怎么不知道歇一会啊?我抱怨她不该逼我吃得胃袋都掉出来,抱怨她不该开着电褥子,热得我睡不着,四月天的一场阴雨冷不到哪儿去。我也生气每次给她零花钱都推推搡搡不要,“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后买房要用钱,孩子上学要用钱,要省着点花,好好攒着。”我不爱听她老是唠叨这些,顶了她一句“妈,钱是挣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你就别担心了。”她笑着斜我一眼,怪我不听她的话。
因为一包白瓜子,我临走前又向她发火了。我妈有糖尿病、高血压,她能吃的东西少之又少,据说白瓜子可以降压,正好也可以和街坊邻居聊天时消磨时间。我能给她买的也就一包白瓜子,一袋糖份很低的人参果,一盒无糖点心。她指着我上次捎给她的瓜子,意思是还没吃完。我收拾东西时发现白瓜子回到我的包里,我取出来给她,让她留着吃。等临走前在大姐家收拾她给我准备的野菜,发现白瓜子怎么又回到我包里了,我终于忍不住怒吼了,“妈,你有完没完啊?就一袋瓜子我拿出来你偷偷放进去,我拿出来你再放进去,我在外面就心心念念要给你买袋瓜子,买来了你留着吃就是了,你到底想干嘛呀?”我妈低头顺眉,搓着双手,再什么也没说,任由我把瓜子塞进她的包里。
在外面想念我妈的时候,我会无数次幻想抱紧她衰老的身躯,抚摸她变形的手指,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真正见到她,我能做的也只是搀扶她上下台阶,给她剪掉指甲,从小就没有学会怎样去表达爱意。我小心翼翼地善待每一个人,尽量好言好语地和别人说话,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她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管是抱怨,不管是责怪,也不管是吼叫,或者信口开河,甚至胡说八道,都不用计较她是不是生气,也不用理会她是不是在意,不用考虑她是不是有不满。我知道我常常言不由衷,但我也知道,一辈子刚强的我妈,她那苍老柔韧的心,能容下永远长不大的女儿所说的任何言语。
二〇一二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