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看望奶奶，我们坐定后，奶奶说“你父母刚刚才走”。母亲他们现在搬到新区，离这里很有些远的。

蓦然发现奶奶厢房门口的庭院，青石的缝里，有好些杂草长得颇高。再往前院望去，煞那间，仿佛看到很多植物的尾梢，青蒙蒙的一片。

那些叫做“假油柑”的小植物在跨过屋檐的阳光里快活地舒展着。回家路上，我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草长到这样！他说，那些草很好看啊。我没有回答，这是什么话呢？草的茂盛，就意味着人气的衰微呀。奶奶是看不到的，她患青光眼好几年了，手术和眼贴并没有最终改善情况，她看不到这个院子的日渐沧桑，也看不到她的儿女逐渐年长。她的大儿子已经六七十岁了，我不知道留在她脑海的亲人是什么样的形象。她凭她听到的信息进行分析判断，并一直想统筹安排大伙。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能让她长命百岁。

庭院里的莲花缸已经没人种上莲花了。我出门时，看到对面门楣上题着“半隐”二字的饶家，有人送客出门。半掩的门后，一缸秀颀的莲花亭亭玉立，檐下挂着几件滴水的衣裳。从我读小学时，这家人一直深居简出，随手关门。许是半隐，才能留住一息人气汩汩潺潺吧。

奶奶厢房对面的那一间，多年以前，在我读小学时，住着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每天晚上，无论冬夏，无论晴雨，他都在那里朗读日语。当年好像没有专门的学校，我们也不知道他读了有什么作用。他把书桌对着洞开的房门，为了挡风，在桌子朝外的这一面用图钉挂了一张小帘。昏黄的台灯下温暖了儒林第的一角，短促、浑浊、陌生的日语就回荡在古老的庭院里。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找到一份跟日语有关的工作，印象中，好像他娶了个有家底的媳妇。老人常说，这是奋斗的回报。十几年后，院子里，有一个从小爱靓的女孩，考上中大法语系，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校友结为夫妻，在广州开了N家公司，有楼有车。

年轻人的姐姐，是我的玉姑，那是一个斯文清秀的女子，一如所有的潮汕女子。我父母没有调回家乡之前，我一直跟着她。过年，她带我去买衣服，教我给父母写信。有一次，他们工厂联欢不能带外人，我很伤心，她给了我两盒蜡笔，那短短的油油的鲜艳的码得整整齐齐的蜡笔，让我的童年丰富美丽了很多。没有人和我玩的时候，我就画画，画了很多很多，现在还存放着。

后来，我们搬家了，等我读完书，就听奶奶说玉姑嫁得不好，丈夫常打她。过年过节，我回老厝几次遇到她，她的脸都苍白得很，淡淡地笑着，然后就跟着她高大的丈夫回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是嘻嘻哈哈地勾着她的胳膊玩儿，还是像个大人一样问问她家里的情况。倒是我结婚生孩子之后，偶然遇到能谈谈小孩。

这个院子里，有非常多非常多的故事……我想，三叔来写，肯定写得比我好，因为我的记忆只是一些连接不起的片段，我又跟长辈交谈不多，而三叔刚好完整地看到了一个宅子的盛衰，还了解族谱。昨天，父亲说，“你三叔也要退休了啊。”

这座宅子，就在这座城市的南部，我们称之为“南门古”的地段。现在，粉饰了外观的它们，成了古城旅游的项目。外地人说有特色。曾经住在里面的我们，才知道，那里面曾经有过一个怎样的江南。它们的日渐老化和最终空置是一个即将永远消失的背影。

昨天，听侄女说她和好朋友，常常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到牌坊街踩单车闲逛。牌坊街，我们以前叫“太平路”，那条贯穿南北既是主要干道又是菜市场所在的路，现在已开发成步行街，零星地开着些档口卖着各个旅游景点都在卖的小玩意儿。我在想像，两个小女孩在夕阳下悠悠而过的身影，白色的T恤，飞扬的发梢，明亮的眼眸，文静怡然的笑容……

九几年，我家先生走在这条路上，曾说，“这么窄，你们也叫路？”我白了他一眼“有规定路应该是多宽的么！”——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在小孩的眼里，在乡人的心中，这样的街道，这样的宅子，是无穷大的，因为它充满了回忆，回荡着笑声。这两个小女孩，长大了，可能也和我一样，不会生活在这座城市，她们会记住黄昏的风，巷口的夕照，并感激这还没有消失的老城区。

第一张照片是2010年春节在太平路上拍的。街上的牌坊全部是前两年政府修建的，两旁的建筑也修缮过。

第二张照片，我站在奶奶厢房门口，空置的莲花缸，关闭的厢房，几扇朱红的门保持着当年的体面和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