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狗情未了

（比熊与泰迪的儿子）

之二

图片均系自拍

哲夫

转眼间，比熊与泰迪的儿子，来我家已一月有余。
   比熊与泰迪的儿子过去有一个显赫的名字：布什。

基于旧主人的提醒，也出于老布什和小布什先后名落奥巴马，美国与中国的不同是逊位后的官员风云不再，与平民无异。所以有必要给小狗换个新名字，使之改头换面；丢弃旧物件如同销毁历史档案；更要用新环境、新玩具、新狗粮、新怜爱来消解、抹除、篡改、重写小狗的似水年华，填补其感情空间。从外在和内在，肉体与精神，全方位着手，尽可能把小狗的过去蒸发。为了让小狗尽快忘记过去融入新生活，旧主人和新主人如此处心积虑公然联手，似乎无可厚非。然而，动机是良好的，目的是恶劣的。只因不是人史而是狗史。不幸露出人狗平等的假冒伪劣的同时，相去不远的是，也昭然若揭了历史原本就是被行为和动机消化吸收后的时间的排泄物而已――被出于同样行为和动机，甚至更恶劣企图所筛选过的历史，因此而注定了支离破碎和面貌全非。
   我原本想以对被文明蚕食的硕果仅存的人类原始家园非洲的热爱――对非洲原著民的尊重还有对丛林生物迄今还原汁原味的自然母亲的景仰――以美国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的名字来策封小狗，但出于更加自私和实惠的考虑，出于对书斋清静的爱惜和对狗类大呼小叫习性的非常不喜欢，假“宁静致远”以及“沉默是金”的名义，给小狗冠之以：默默。
   在这个日渐喧嚣的世界，默默无闻成为人生之大忌，不幸证明，也是狗类之大忌。这个容我下文细说，先说健忘。默默来我家时，刚满一周岁，按照狗的社交界的通常的说法，狗的一岁相当于人的三岁或七岁，也即是说默默已经具有了三岁或七岁的智力，级别属稚子，或学龄前儿童。这个年龄的狗或是人的记忆，尚且脆弱如阳春三月的霜冰或曰冬天窗玻璃上的呵霜，暖意只须一侵，便可以融化干净。过了这个年龄，狗的记忆便会坚牢稳固如磬石，不会轻易忘记过去，自然也容不得主人抹杀或篡改自己的历史，这时的狗已经养不熟了。
    那天夜里默默被拴在客厅，吠之良久，见无人理睬，便识趣地转为低语和哀号，或曰长一声短一声的咏叹。以前认为举凡是狗，节律和音韵变化天然单调，除了汪汪的咬声，就是抻长脖子嚎叫，殊不知，狗竟然还是个音乐家，能发出相对复杂的很有变化的音调以及声韵，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诉求。吱吱声的错落有致，啾啾声的备极变化，哼唧声的起伏跌宕，甚至还会发出清越的咕哝声，似乎在自说自话。遗憾的是知音少，最后，叫得终于累了，便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那样，无奈地收声，或是悄默的在心里呜咽着不幸的自己，昏然睡去。
   这样描述，旧主人谷泉的心里，也许便会得着一些安慰吧？毕竟是打小儿跟伺弄婴儿也似，屎一把尿一把，抱在怀里搂在被窝里，拿奶瓶一口一口喂大的，感情付出的很是满满，只因狗的记忆还不坚牢，会像从小被抱养的人类婴儿那样疏忽或淡忘，只剩若隐若现的记忆碎片，不成篇章。不同或好在是，人类婴儿疏陌的是亲生父母，而宠物类必先忘记的是亲生爹妈然后才会是以主人自居的养父养母，倘非天赐健忘，其苦痛比人类岂非要翻上几倍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别无选择的世界，还是个轻易不可改变的世界，最终是个无奈的世界。许多的无奈使这个世界变得如同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倘若没有天赐万物有灵以健忘这个十分好使的极品武器，人的不幸，物的遭遇，岂非要浸泡在苦痛中不能自拔？

下汤锅前的禽类还会大声鸣唱和细心理羽，油煎前的水族犹然在优游和炫丽，挨宰前的兽类尚且在玩耍和嬉戏，是对死的漠然呢？还是对生的珍视？或是淡定面对，生便认真地享受生？死就坦然地面对死？淡定和坦然的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一种蚀骨的苍凉和无奈。

如人的出生不由自己，默默的被送来送去，也不由它自己。这种无奈境遇，是一只小狗改变不了的，也是大狗改变不了的。明知改变不了，便去适应它，是狗的经验主义和庸俗的实用狗类哲学之所以盛行不衰的因为。引伸开去，人类也不过如此。这怨不得个狗，也怨不得个人，要怨是非观念不明的个体构成的共体，要怨意识形态伪劣的共体构成的社会。

无奈和健忘使小狗很快忘记了过去的布什而记住了现在的默默。几天之后，只要我发一声“默默”的召唤，它便会如一团雪球也似屁颠屁颠的滚过来。比熊拥有天然三黑，一个黑而润泽的鼻头有些小丑的滑稽，两只黑而圆的大眼睛充满热情和好奇。它会不间断地摇着雪白的毛茸茸羽毛状的尾巴，伸出长长的间有红色癍块的舌头十分欢快而有分寸地舔你的手脸，同时用长满尖牙的上下颚小小心翼翼地啮咬你的手指。它的舔与咬轻柔有如水流的滑动和玉石的按摩，让你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一句很是不雅的骂人方言，过去不知究里，现在明白，以牙溜之，以舌舔之，牙舌相互为伍，密切配合，溜之以沟子，舔之以屁眼，便是“溜舔”二字的注解，其砉然有声，竟把那种下流到极致的阿谀谄媚，直骂进人类的骨头里去了。

如果你温柔地抚摸它，它还会感恩地将小脑袋紧贴地面，耸起小而肥的屁股，甚或仰面朝天露出柔软而毫无防御能力的肚皮，表示真诚的驯顺和臣服――这便是摇尾乞怜与奴颜婢膝的最佳诠注，也是狗类无师自通的看家本领或曰耻辱印记。曾几何时地球生物通用的野性已经被人类成功地阉割，习惯成自然，强权如刺青，奴颜与媚骨已演化成与生俱有的本能，成为它们身体不能须臾或离的一部份。

相对摇尾乞怜与奴颜婢膝，对主人的背叛似乎是人所最不能容忍的。然而如果细察，纵观人类世界的文明史，狗的罪过并不比人的多，人的过错也并不比狗的重。能怪狗吗？能怪人吗？人类道德具有的十足霸气，其实是姑妄言之的聪明，从不做自我反省，体现为花样繁多的出尔反尔，表述为漏洞百出的总是有理。一边赞美万物有灵，一边吃喝穿用有灵的它们。刚刚很有成就感的溢美狗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忠诚和驯良，马上便翻脸大骂狗奴才的甘为下流。很让人想起《庄子·列御寇》里的记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座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故尔，从古及今，庙堂森森，市井靡靡，吮痈舔痔者，多载行载驶。殊不知，若无因病而招医的秦王出此励志诛心的召贴，何来吮痈舔痔者云集？总其缘由，皆拜人所赐，互为因果，舍人其谁也。

然而，适应新的环境，改变是必须的，不变是不可能的。比如默默过去习惯在屋子里小便，来到我家，仍然固守这个陋习，几次三番偷偷在地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尿液。终于有一回它在沙发边翘起后腿正大撤其尿时被我捉了个正着。狗界有人说，小狗不明白自己过往的错误，却明白现行的不是。所以我乘机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给默默开了一个声色俱厉的现场批评教育会，终于让它乖乖低下狗头，小眼神透出惶恐和羞愧，不敢与我正眼对视了。

从那之后默默再也没有在家尿过，这让我十分有成就感并对默默的聪明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自己的领导才能很是满意，坚信“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颠扑不破。接着再比如，狗和人，都必须走路，而走路必须用脚，四脚和两脚倒在其次，却涉及到是光脚走路还是穿鞋走路？原因是自从默默走进我家，光洁的地板上便不可避免地布满了无数个梅花状的小小的狗蹄印，尿在外边的先决条件是定时遛狗，一日三次外出遛狗的代价是脏了默默的狗脚。要想不脏脚只有穿鞋一途，便只好去狗市场给默默买狗鞋和狗袜子，宠物商店里的狗鞋、狗袜子，种类繁多，精緻而时髦，让人咋舌的是相比价格，狗的小小鞋袜竟然比人的大大鞋袜还要贵。

默默的登堂入室，使我有意无意约略窥视了一下宠物王国的庞大和神奇，花鸟虫鱼小小不言，飞禽走兽应有尽有，狮、虎、豹、狼不在话下，林林总总，花色品种几乎一网打尽了地球上所有的动物、生物、植物，甚至连一些珍稀的在野外已经绝迹的动物、生物、植物也可以在宠物市场觅到倩影。 

与别的宠物相比狗宠物品种最是丰富多彩，大型的、中型的、小型的、聪明的、俊逸的、英挺的、畸形的、狎昵的、凶恶的、丑陋的应有尽有，可以满足不同的人类嗜好和需求。随之派生的相关产业遍布全世界几乎每个角落，诸如全球性狗粮生产厂家、宠物市场、宠物商店、宠物医院等等，已经跨国和规模化。需要强调的是，它们的整个生命过程与人类并无二致，经历的同样是怀胎、分娩、哺乳、成长，除了类似友情出演的有限馈赠，骨肉分离的伏笔早就被金钱埋藏。从野生到捕获，从驯化到改良，长期演化，甚至一波九折，非法捕猎，走私贩卖，里勾外联，呈现代化流水线作业，已成常态化。

有些无奈是先天的，有些无奈是后天的。对此，人类生理和心理的长期的不健康，似乎顶着一份莫大的干系，它助长了超前透支及时行乐的思想，为虐了万物更多的生命，除杀生以养生外，还生发出这样一个光怪陆离宫廷弄臣般的庞大的宠物产业，以满足情感需求与虚荣心。无疑这是人类对自然的一个漫长而深刻的干预过程，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也是人类社会最大的一款无奈吧？ 

由此得出结论：最好的世界是没有好坏对错是非美丑的顺其自然的乌托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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