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熊与泰迪之子

哲夫

之一

画家张翔洲打来电话，说他一位名叫谷泉的书法家朋友，因常去北京一所大学讲课，没有时间照顾他的小狗，想让他帮忙找一位有爱心的朋友照顾他的小狗。我出于天然喜欢小动物的本能和同样将心爱之物送人的经验，由不得怦然心动。不免想起过去，曾几何时，我家阳台和凉台以及家里家外，悉是或旖旎、或明艳、或芳香、或扶苏、或葳蕤、或如冬青常年青葱，或如昙花偶尔一现的诸色花草，很是怡情过芳菲光景，养眼过红紫心情。还养过鸽子、百灵、红靛、虎皮鹦鹉等各种鸟，以及银龙、地图、燕鱼、金鱼等各色鱼。

短命莫过于为了女儿养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也许是给它吃得不合适，腹泻，只有几天，便夭折了。长寿莫过于一只乌龟，乃是十几个小乌龟砂里淘金般优选下来的，其余的都夭折了，只有它独活着，渐长渐大，终至于从一元硬币大小，长成大海碗也似，且顽健了有30多年之久，不幸于前年冬天去世，很是伤感了一回，拿去埋在楼下的花池中，让它现世去当护花使者了。扫兴莫过于1988年在武汉大学上学时，来自鄂西大山的杨豪给我带来一对他捉来的刺猬，养在宿舍之中，天天在这对夫妻刺猬的体臭中玩味叔本华所说：“人就像寒冬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却又会感觉寒冷，人是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过活。”放寒假时远路迢迢将它们带回家中，却不服水土，养了不到几天便香消玉殒，早知如此该把它们放生，悔得我肠子都青了。

最不忍的莫过于送走养了两年多的猴子，原本是养得好好的，只因其过分淘气，除我而外，周遭各色人等，举凡接触过它的人，几乎都说它聪明好玩，也几乎都吃过它的苦头。它高兴时，会逮住人的一只手，表情生动地给你梳理手指上的毛发，还会温柔地牵了来人的手指，不由分说地领人家参观房子。不高兴时则会凶神恶煞，施展出吼、扑、抓、咬、蹬，五样手段，还天生一个弹药库，随机从肛门也即是屁眼之中掏出屎来，居高临下，往人身上乱弹，臭哄哄的，十分恶心。但它的淘气，并非我送它走的理由，能够如此淘气的猴子，其聪明可想而知，相信世上少有，人间不多。送它走的主要原因是那年我参加“中华环保世纪行”记者团去走黄河，这一去不是三天两天，要纵横九省区，行程上万里，一去几个月，且中途也不回不了家，别无选择，唯有忍痛割爱。

它走时，竟然一眼也不肯睬我，坦然坐上新主人的肩膀昂然随其而去，为此我倍儿失落。过后新主人却苦兮兮地告我，下楼伊始，它便尿了他一身，跳来蹦去不肯走，大吼大叫，又抓又咬，好在有铁链子拴着它。回去之后，新主人专门辟出一室给它居住，这是事先就说好的，我要新主人善待它。一宿无话。翌日清早，新主人起来去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满屋狼籍，室中陈设什物，全部落地，有的碎成片片。靠墙壁垛起的一床被褥不见，代之以一堆凌乱的被撕咬成条状物和絮状物的东西。我急忙问新主人，你不会打它吧？新主人断然说没有，我这才放心。一边安慰他，一边暗自伤感和欣慰，以为它还是留恋旧主人的。迄今十分惦记，悔恨之心常在，每每思及都觉得肝疼。自然也就明白将心爱之物送人时的心情，那种害怕宠儿遇人不淑会受苦的牵肠挂肚的体验。

于是，决定冒险过一下养狗的瘾，养不了再送还人家。

主人抱它来时，只见雪白的一团，个头比想象中要大，模样比想象中要凶。主人随身带来一袋狗粮和一个红色的狗食盘子，还有一个兔宝宝形状的布娃娃。成功地示范了给小狗吃食和喝水之后，主人一边夸耀小狗的诸般乖巧可爱，一边几次三番扔出布娃娃要小狗叼回来，小狗却哼哼叽叽的耍赖皮，不肯服从主人的指令和抚慰。出去吃饭时，小狗被拴在茶几腿上，这时小狗似乎已经猜到或是隐隐约约知道了主人的不良意图，开始警惕，不驯地在茶几腿上扭来扭去，碍着主人的情面，虽然不够大声，却也在喉间发出了相当嘹亮而尖锐的抗议声。

吃饭时知道，小狗的主人谷泉迄今单身，小狗是他为了打发工作之余的无聊和寂寥，从小抱来用奶瓶喂大的，在这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的心里，这条小狗如同他的儿子也似，难怪他在小狗面前的自谓竟是爸：“给爸吃干净！”“给爸去喝干净！”“去，给爸叼回来！”之所以把“儿子”送人，是因为兼了北京一所大学里的课，雷打不动，月月要去北京讲十多天的课，无暇顾及又不忍心寄小狗于篱下，就寻个好人家索性把“儿子”送人，忍痛割爱了。谷泉告诉我：“它的血统还是很纯的，它妈是纯种比熊犬，它爸是泰迪犬，我还见过它爸呢！”

 过后知道，比熊犬之所以风靡世界，竟然与人类战争有关。

比熊犬是古老地中海犬之一种，别称“特内里费狗”，它适应能力很强，沉稳而不失活泼，感情丰富却又热爱自由，对主人忠诚但也具坚强个性，貌似胆小实则机警而勇敢，有宠物犬聪明胆小温情的一面，也有祖先犬野性凶猛的一面。它性情开朗，气质欢快，生性好奇，“从羽毛般欢快地卷在背后的尾巴和好奇的眼神中就能体现出来”，平均寿命 12-15岁。似乎并无笃定的家族谱系，犬界疑其为巴比特犬和水猎融犬的杂交品种，还说它与摩天使犬有血缘关系。它的祖先有很好的水性，主人射落水面的鹬或别的猎物，可令其游过去将猎物叼回。因为具有如此特长，西班牙水手和意大利水手都很喜爱它，先后带它漂洋过海并用它四处以物易物，使它得以进入欧洲大陆各地，经过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的繁衍生息，不断改良和进化，终于成了气候，成为后来的比熊犬。

“静止时，它看起来像小孩们雪白的、毛茸茸的玩具；运动起来时，它又像喷出来的棉花糖。” 如此传神的妙笔描写可见它的意趣和人类的想象。百度百科形容它为“娇小强健的白色粉扑型的狗”。“粉扑”的意象也颇具穿透力，让人想起陈旧岁月的美人脸和盛满白色铅华的圆圆的粉盒，胖嘟嘟白皑皑扁而圆的粉扑沾满香腻，往美人脸这么轻轻一扑，便会溅起成阵看得见的白雾和看不见的香气。莫非比熊犬便是这样一枚用来给美人化妆的粉扑么？那得用多大一个粉盒盛它？得多美多大多结实的一张美人脸才能承受比熊来扑面呢？

的确如此。举凡文明、进步、习俗、爱好、流行，无不打着追权逐利的烙印，柔性体现在商业和贸易，铁血残酷则集中于战争。1500年法国入侵意大利，士兵将比熊当战利品带回法国，1574至1589年间比熊热臻于鼎盛，现在还可以在西班牙著名画家高雅几幅传世之作中看到比熊的身影。最大推手来自当时在位的亨利三世，他对比熊爱不释手，给它佩带了象征高贵的蝴蝶结，用银盘盛上它四处让人们观赏，所有社交场所或是场面，只要有亨利三世出席，必有爱犬陪伴在这位国王的身边，似乎是在昭告天下：寡人不爱美人爱比熊！

所谓跟风，所谓时髦，除利益驱动、商业宣传、广告策划、人为炒作而外，便是权势抑或明星公众人物的无所不在的诱导，无论你多进步多文明，都逃不脱这种与生俱有的动物的随群性，大狗叫小狗必然跟风，诱因仍然是争宠斗艳。人群与生俱有向日葵逐日的本能，也与生俱有小狗向大狗看齐的本能。认知境界多样化，有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人不是人，看狗不是狗，看向日葵不是向日葵，这种本能很快便使时髦法国女人的身边多了一只项系丝带、喷了香水、趾高气扬的比熊。如此这般非关政治和伦理，也有别人类对另类的歧视，却与文学创作有很深的渊源与勾连，因为上帝赋予人类的智慧之中，最重要的一项功能便是合理想像与文学创造，原子弹和创世纪，今天的文明和过去的文明，无一不是大胆想像小心求证的结果，无一不是先行虚构再行实践的结果，贯穿始终的无一不是文学创作的因果，也即是说，人类是文学生物。

反证这种诱因和本能的因果关系以及与此相呼应的文学创作是，在亨利三世不在位之后，这种时髦便渐次步入低潮，17世纪北熊在上流社会已完全失宠并被弃之如蔽履，沦为给盲人带路或是在马戏团耍把戏的工作犬。十八世纪末期的它衰落到只能追随卖艺人风餐露宿流落街头。现在我们看到的比熊，较过往时的比熊已有了更多改良，真正爱犬人士自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便开始优化升级比熊，1956年被正式引入美国，1972年重新被认可，1980年在伦敦克鲁福兹犬展首次亮相，随后风靡全球。如此起伏跌宕的情节和故事，作家编不出来，而在生活中却稀松平常，人人亲历亲为，个个热衷于此，时刻都在参与着、想像着、酝酿着、互动着、进行着、发生着、书写着、创作着。

我曾在一组系列散文中已经阐明过这种观点，不妨在此重申，人类与生俱有的这种文学生物的本能，已经成就了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还将继续成就人类的未来，善的恶的、好的坏的、真的假的、美的丑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美自毁，都系于此。以我个人的经验甚至是或似乎是不可改变的，乐观也罢，悲观也罢，希望也罢，绝望也罢，只要人类一息尚存，这种特有的花色品种的变化，便永远都不会休止。 

泰迪犬与比熊的祖先有相似，不同的是泰迪属贵宾犬之一种，乃法国本土品种，相同的是同样善泳，也曾被法国人用来帮助狞猎水鸟。泰迪犬颜色变化多端，常见得有白色、灰色、欧蕾咖啡色、杏色、黑色等，加上从不脱毛和聪明、可爱、好玩，深得年轻女孩的喜爱。泰迪犬所属贵宾狗的智商在所有犬类中排行第二，在小型犬中智商无疑是最高的。比熊智商排名第45名，中等偏上而已。朋友家的这只犬，母亲是比熊，而父亲是泰迪。按杂交优势，从外形上看，此比熊应具有泰迪犬的某些特征，遗憾的是几乎找不出什么不同。唯一让人疑心的是，体态较之纯种比熊犬似乎略显高大。还有就是，打鬈儿的背部毛色有两指宽似有似无几乎察觉不到的淡黄色的通背韵痕。也许是也许不是。真正的不同，也许未形于外，却惠之于内，此比熊遗传有它老爸泰迪的智商也未可知。

 想说阿门，我对这位比熊与泰迪之子的期待，也即是文学创作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