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莫言的一封信

（1997）

  哲 夫

     哲夫小语：无意中从电脑中搜出这么一封信，重读这封信，忽然就有一种青涩的过来者的羞怯，那样一种倾诉，在今日似乎已经是不可能了。时间隔膜了孟浪的真诚，琥珀也似地定型了一种青春的过程，有蚁类挣扎的瞬间也有花朵须臾的美艳，但都已经定格淡出。只有一种曾经拥有的回味是永恒的。认识一个人不需要宏大和永远，只要一个典型细节一个小小时空就足矣。这个细节如同珠子，这封信便似乎是串起它的线。这信让我生发出一种无名的思念，于是就想把它发在博客里，让大家一起来分享过去岁月那一粒闪亮的珠子，以示它弥足的珍贵：

莫言兄：

　　今天才收到你寄来的稿子，还有信。谢谢。

　　从我读过的你的每一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都发现了你深藏不露的羞怯（原谅我使用这样一个字眼，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这种莫名其妙的羞怯使你总是在逃避热情，逃避赞扬，因为热情使你觉得负累，而赞扬又使你内心不安。

　　我觉得你原本从里到外都是一只热力四射的狮子，可是你的羞怯却使你变成了一只左顾右盼的瞪羚，你表面淡漠着，而内心却渴望着，你太多的渴望倾诉也渴望被人了解，但你总是狐疑的望着每一个想要走近你的人，一边世俗的习惯的微笑着，一边狐疑的在想：这家伙走近我，想在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是我光辉的皮毛还是我这一身还算肥美的肉？一笑。

　　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你的冷漠，只是感受到你内心的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厌倦－－这源于你内心的羞怯－－并不是某些伤害使你陷入无奈，那些伤害原本就是你意料中的事情，你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真正使你无奈的是你的成功，你的成功像一柄美丽的匕首一样钉在你拂扬着鬃毛的胸口上，使你时时刻刻受到它的逼迫，加倍珍重自己的鬃毛并渴望下一次更加辉煌的成功－－这种过分苛求自己的感觉使你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而现实又是这样的无奈－－倾诉需要时间，交流需要过程，只要想到这种感情的付出每每收获的并不是理解而往往是得不偿失－－而你的羞怯每每使你害怕面对这一切，有意无意的逃避着，时间久了，便失去了这样做的兴趣和功能。

　　最糟的是倾诉和交流的同时，常常会使彼此双方如同脱下盔甲的武士，裸露出软弱的人类的身体，容易使自己受到猝不及防的一击，亦如鲁迅先生所说，开屏的孔雀在华光四射的同时往往会不慎露出自己的屁眼，失去已有的神性。这也许是你不愿意看到的。消除你的疑惑需要真诚，唤醒你的热情需要耐心，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因为你是一个不肯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我知道，你和我同样都渴望和需要友谊的滋养－－我渴望友谊像鱼渴望水，你渴望友谊像水渴望鱼，你我唯一的不同是，你总是在被动的等待而我总是在主动的寻找－－我这样一条鱼往往就要多吞一回钓饵，犯多一些错误，每每被亲亲钓饵公然钩起，或是被暗中袭来的利器剌个正着－－这是对我的惩罚，但我从来不悔。只因我皮粗肉糙或是极端的健忘，将息一段流血的心，又会毫无心肝的面对一个又一个新的友谊的诱惑，像鱼儿游入一口一口新的渔塘那样毫不设防的进入，并且无拘无束的跳跃撤欢。

　　水塘对鱼的拒绝只是一道矜持的水坝，淡漠无非一层怀疑的云翳，你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这才是你本能的想要拒绝友谊的理由，你其实很自私，你不想过多的负累自己，你只想处处随缘。你忘记自己其实是一口渔塘，而一口没有鱼的渔塘，很容易生出黯绿粘稠的水锈，最终使你窒息在对自我的怜惜自我的抚摸和自我的呼吸吞吐之中。水塘可以拒绝一切物体，但它不能拒绝一条鱼，因为那条鱼代表着永恒持久的生命－－人类的真正的友谊就是这样一条活泼泼的鱼。

　　一条被钓饵多次钩住过的鱼，其实绝不会如上所述那么混沌简单，它也会油然生出疑心。坦白的说，读了你的信之后，我很有一些惭愧，那天在机场我和梅森、大新坚持等你到最后一分钟，才不甘心的上了飞机，我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你误了飞机，误了飞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会设法赶来，一种可能是你会就此作罢，打道回府。还有最不好的可能，就是你和那些口是心非的人一样涮我一把－－你知道的，我的轻信已经被伪善不动神色的涮过几次，实在有些害怕。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会涮我，我想谁都可以涮我，唯独你莫言不该涮我，因为我是那样的信任你－－我对你本能的有一种信任，因为你不是任何人，而是莫言。

　　这种信任驱使我不顾一切的企图求证到最后一刻，宿命的以为，如果你该是我的朋友，连天也会佑你到来，如果不是，那也是人力不可以挽回的－－所以当我看见你从飞机场施施然走出来时，我的心情你是可想而知的，我发烫的大脑里雪崩也似亮起一个这样的信念－－以后不论再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什么这样或是那样的误会，你莫言都是我哲夫这辈子的铁哥们了！

　　所以，你根本不必顾虑你会得罪我，如果我们之间的友谊这么脆弱这么功利我们还要它干什么？！让我们现在不妨先将一根结实的拐杖早一些预备在门的背后，平时也不必过多的想起它或是为它平白无故的操心费力，以便不时之需－－有一天摔跛了脚时去拄一拄它，或是当我们自己老迈时，让它成为我们共同的第三只脚。

　　我知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自然也是我对你的期望。

　　君子之交虽然清淡如水，但如加入真诚的酵母功用一番，再多捂一些时日，那便会是老酒了。不知老兄以为如何？

　　另外，我一直都想弄明白，那天你误了飞机，那票是否应该作废？你那天等退票我总怀疑你很可能是自己贴了钱，又重新买了一张票吧？记得我问过你，你却说没有？这件事一直让我内心不安？现在重提似乎有些无聊和琐碎，希望你告诉我实情，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弄明白，好吗？

　　最后，我想搂住你的肩头，让你再煎熬一回！

　　　　　　　　　　　　　　　　　　　　　　　你的朋友　哲夫

　　　　　　　　　　　　　　　　　　　　　一九九七年十月七日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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