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译诗需要激情与灵感
读查良铮译的普希金抒情诗,我们经常能感受到诗中的激情与灵性,这固然源自普希金的才华,但我们也必须承认译者的天赋,查良铮的诗人气质,开阔的视野、深厚的艺术素养,以及他对诗歌语言的悟性,有助于翻译家深入诗的世界,把原诗的内涵理解得更为透彻,表达得更加充分,而且更加富有诗意。
以《秋》(Осень,1833)的第十一节前四行为例,原文是:
И мысли в голове волнуются в
отваге,
И рифмы легкие навстречу им
бегут,
И пальцы просятся к перу,перо к бумаге,
Минута——и стихи свободно потекут.
(1—522)
请看查良铮的译文:
于是思潮在脑中大胆地波动,
轻快的韵律驾着它的波涛跑开;
啊,手忙着去就笔,笔忙着去就纸,
一刹那间——诗章已滔滔地流出来。
(下—409)
思绪、韵律、手、笔、纸、诗,短短四行,生动地表现了诗人的创作过程,层次明晰,节奏迅速,有一气呵成之感,译这样的诗句,查良铮肯定也溶进了自己的感受,不然就不会如此流畅。仔细对比后两行,译文与原文变化很大,不仅多出了一个语气词“啊”,而且把一个动词
просятся (请求)转化成了重复使用的“忙着去就”,译文的动词重复,加强了诗句的气势,原文的动词省略,突出了用词的简练,但都取得了感人的艺术效果。可见成功的译诗往往在似与不似之间,逐词死译,显得呆板、大胆创造,才有诗意。
普希金写过许多讽刺诗,用语或幽默俏皮,或尖刻犀利,让我们对照原文来欣赏两首译作:
История стихотворца (1817—1820)
Внимает он привычным ухом
Свист;
Марает он единым духом
Лист;
Потом всему терзает свету
Слух;
Потом печатает——и в Лету
Бух!
(1—220)
诗匠小史
他的耳朵已听惯了
嘶嘶;
他只是一心涂抹着
稿纸;
以后就折磨世人的
耳朵;
而后印成书,在忘川
沉没!
(上—360)
把стихотворец译为“诗匠”,история译为“小史”,已传达出原诗的讽刺意味,然后成功地再现了原诗长短穿插不同寻常的句式,以流畅的诗句,和谐的韵脚抒发了诗人对于平庸诗匠的轻蔑。诗意中的灵性在译文中表达得相当充分,这一切都得益于译诗家的悟性和功力。
К бюсту завоевателя
Напрасно видишь тут ошибку:
Рука искусства навела
На мрамор этих уст улыбку,
А гнев на хладный лоск чела.
Недаром лик сей двуязычен.
Таков и был сей властелин:
К противочувствуям привычен,
В лице и в жизни арлекин.
(1829,1—460)
题征服者的半身像
你徒然看出这里的错误;
艺术之手在大理石上雕出
既有唇边的笑意,又有额前
文雅的圆滑,冷峻的愤怒。
何止是面容上含义双关,
这君王为人也与此逼肖:
他经常做矛盾感情的表演,
相貌和生活都是个丑角。
(1829,下—305)
这首诗嘲讽的“征服者”是指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在普通人眼里沙皇至高无上,但在普希金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丑角。诗人早年创作《自由颂》,就勇敢地抨击王位上的罪恶,晚年写作《纪念碑》,仍然宣告诗人的功勋远远高出于彼得堡宫廷广场上的亚历山大石柱。诗人普希金的伟大就在于他的大无畏的反抗精神和始终说真话的勇气。
查良铮与普希金心灵相通,以出色的诗句表达了诗人对权势者的嘲讽与鞭挞。Двуязычен(两面性) 译为“含义双关”,таков и был (原是这样)译为“与此逼肖”,诗句颇富灵性。后四行押交叉韵,节奏鲜明,读来朗朗上口,无论是内容、形象,还是口吻、情绪,都与原作惟妙惟肖,十分传神。
普希金一生向往光明,《酒神之歌》是这种追求的代表作,诗中澎湃的激情难以用整齐的格律诗表达,因此诗人采用了自由体抑扬格,诗行长短交织,笔法潇洒而奔放。查良铮的译诗同样音韵铿锵,意气昂扬,他以多姿多彩的诗笔再现了诗人光彩四射的内心世界:
酒神之歌
(1825)
为什么欢乐的声音喑哑了?
响起来吧!酒神的重叠的歌唱!
来呀,祝福那些爱过我们的
别人的年轻妻子,祝福柔情的姑娘!
斟吧,把这杯子斟得满满!
把定情的指环,
当啷一声响,
投到杯底去,沉入浓郁的琼浆!
让我们举手碰杯,一口气把它饮干!
祝诗神万岁!祝理性光芒万丈!
哦,燃烧吧,你神圣的太阳!
正如在上升的曙光之前,
这一盏油灯变得如此暗淡,
虚假的学识啊,你也就要暗淡、死亡,
在智慧永恒的太阳面前,
祝太阳万岁!黑暗永远隐藏!
(下—114)
凡能读懂普希金原作的人,一定会感受到诗中的激情,但感受激情是一回事,传达这种激情却是另一回事。它要求译诗者不仅具备丰沛激昂的情绪,同时还要为这种激情寻找到恰当的语言和音韵形式。查良铮凭借他出众的气质和才情,出色地实现了这种激情的转达。原诗中
да здравствует重复出现四次,译文中区别情况采用了两种译法:前面译为“祝福”,后面译为“祝……万岁!”,十分得体。原诗16行,韵式为abbacddceefifihh,即前八行采用两个环抱韵,然后两行是相邻韵,接下来四行是交叉韵,最后两行是对韵。译文韵式稍有变化,韵式为ababccbbcbbccbcb,即前四行和最后四行押交叉韵,五至八行押相邻韵,然后四行是环抱韵。查良铮既顾及到原诗的三种韵式,又照顾到汉语诗一韵到底的审美习惯,这种优美流畅的韵式与诗中昂扬的激情相得益彰,十分谐调。从这首诗,我们既能领略原诗的神韵,又能悟出译诗家的风格,既能感受普希金的激情,也能欣赏查良铮的激情与灵性。
《致恰达耶夫》(К Чаадаеву,1818)是普希金政治抒情诗的代表作,其中“Товарищ верь взойдет она Звезда пленительного счастья ”(同志啊,相信吧:幸福的星/就要升起,放射迷人的光芒。)被十二月党人刻在徽章上人人佩带,由此人们把普希金称为十二月党人的歌手。因此我们不难推断这首诗在诗歌史乃至俄国历史上的重要意义。查良铮译的《致恰达耶夫》充满激情,其中四行尤为精彩,这四行原文是:
Пока свободою горим,
Пока сердца для чести живы,
Мой друг,отчизне посвятим
Души апрекрасные порывы!
(1—194)
试看查良铮的译文:
朋友啊,趁我们为自由沸腾,
趁这颗正直的心还在蓬勃,
让我们倾注这整个心灵,
以它美丽的火焰献给祖国!
(上—288)
他把 живы(活着)译为“蓬勃”,大胆而富有创意,“蓬勃”一词音节响亮,且是上声,与“祖国”押韵十分谐调,把最重要、最响亮的词放在诗行末尾,放在押韵的位置,是许多优秀诗人常用的手法,查良铮的奥妙,再加上“沸腾”(горим)、“倾注”、“整个”、“火焰”这些经过精心挑选的词汇,字里行间跃动着爱国青年血气方刚的献身精神。
这首诗有许多不同的译本,我们不妨引用几例与查良铮的文本加以对照:
译例一: 现在我们的心还燃烧着自由之火,
现在我们为了荣誉的心还没有死,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
美好的激情,都献给我们的祖邦!
译例二: 趁心中燃烧着自由的火光,
正义的心灵还没有湮没,
朋友啊,把隐藏在我们胸中的
美好的热情献给祖国!
译例三: 趁现在自由之火仍在燃烧,
趁现在正直的心尚未死亡,
朋友,要把满腔美好的激情
全部献给我们亲爱的国家!
译例四: 趁风中燃烧着自由之火,
趁心灵向往着荣誉之歌,
我的朋友,让我们用满腔
壮丽的激情报效祖国!
译例五: 趁胸中燃烧自由之火,
趁心灵为荣誉而跳动,
朋友,让我们向祖国
奉献满腔美丽的激情!
我们仅从 живы 一词的译法来判断,译为“还没有死”、“还没有湮没”、“尚未死亡”都过于消极,虽然理解没有错误,但词语的运用明显地欠缺激情与力度。译为“向往”、“跳动”较好,但仍不如“蓬勃”精彩,一词之使用,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再加上音韵之和谐,断句之恰当,调动词序、调整诗行之灵活大胆,查良铮的译诗显得最具诗意、最富灵性与澎湃的激情。由此我们可以推论,译诗存在对、好、妙、绝四个层次,译得正确应当是起码的要求,对中求好,好中求妙,是有出息的译诗家的追求,但真正能译得绝妙的是少数,只有气质与禀赋与原诗人大体相当者才能达于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化境”,查良铮先生翻译的《致恰达耶夫》堪称诗歌翻译的上乘之作,不愧为真正的艺术精品。
五、反复修改 精益求精
1976年4月到6月之间,查良铮在给朋友的信中几次写到正在修改普希金抒情诗。下面引用其中的几段。比如:
“我在这期间投入一种工作,每天校改普希金抒情诗,因为我觉得过去弄得草率,现在有条件精益求精;至今我已重抄改好的诗,大约有五百首(有印的有未印的)以备将来有用的一天。”1
又如:“这两个多月,我一头扎进了普希金,悠游于他的诗中,忘了世界似的,搞了一阵,结果,原以为搞两年吧,不料至今才两个多月,就弄得差不多了,实在也出乎意料。”2
再如:“我是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力求每行押韵,例如,《寄西伯利亚》一诗,原来的韵脚很勉强,又是二、四行韵,一、三行无韵,现在我改成都押韵,取消那种勉强状态。”3
还有一段文字至关重要:“诗本来是字少而意繁,所以应避免罗嗦。我认为每行十二三字足可以表现任何思想,诗行太长就失去诗的分行意义了。”4
现在让我们就《寄西伯利亚》一诗对照原文,对比查良铮的初稿(1957年版)和修改稿(1982年版),看看他如何反复修改,精益求精。下面是普希金的原作:
Во глубине сибирскх руд
Храните гордое терпенье,
Не пропадет ваш скорбный труд
И дум высокое стремленье.
Несчастью верная сестра,
Надежда в мрачном подземелье
Разбудит бодрость и веселье,
Придет желанная пора:
Любовь и дружество до вас
Дойдут сквозь мрачный затворы,
Как в ваши каторжные норы
Доходит мой своболный глас.
Оковы тяжкие падут,
Темницы рухнут — и свобода
Вас примет радостно у входа,
И братья меч вам
отдадут.
(1827,1—395)
请看查良铮的初译稿:
寄西伯利亚
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
请坚持你们高傲的容忍;
这辛酸的劳苦并非徒然,
你们崇高的理想不会落空。
“灾难”的姐妹——希望
正在幽暗的地下潜行,
她激起勇气和欢乐;
渴盼的日子就要降临。
爱情和友谊将会穿过
幽暗的铁门,向你们伸出手,
一如朝你们苦役的洞穴,
我自由的歌声缓缓迸流。
沉重的枷锁会被打断,
牢狱会颠覆——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笑地把你们拥抱,
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一集202)1
修改稿:
寄西伯利亚
△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
请把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
你们辛酸的工作不白受苦,
崇高理想的追求不会落空。
灾难的忠实姐妹——希望
在幽暗的地下鼓舞人心,
她将把勇气和欢乐激扬;
△渴盼的日子就要降临。
△爱情和友谊将会穿过
幽暗的铁门,向你们传送,
一如我的自由的高歌
传到了你们苦役的洞中。
沉重的枷锁将被打掉,
牢狱会崩塌——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笑地把你们拥抱,
△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下—183)
十六行诗中,只有第一、八、九、十五、十六这五行诗未经改动(诗行前面带△号),其他十一行都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修改。原来只有“出手”与“逆流”,“门口”与“你们手”两对韵,修改后诗行全都押韵,共有八对韵,第九行与第十行调整了顺序,译文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其次把“容忍”改为“忍耐”,更贴近原意。“颠覆”改为“崩塌”,也更准确。经过修改,译诗的形式更趋完美。
查良铮修改译稿,不仅注重调整音韵,更侧重斟词酌句,追求简明洗练,试看下面的译例。《给普钦》(
И. И. Пущину,1826)的最后两行原文是:
Да озарит он заточенье
Лучом лицейских ясных дней!
(1—386)
查良铮的初译稿译为:
但愿这声音以中学时代的
明朗的回忆,照耀你的囚居!
(一集—190)
试看修改稿:
但愿它以中学的明朗时光
把你幽暗的囚居照亮!
(下—165)
初稿仿效原稿采用了跨行,但诗句失之拖踏,修改以后,断句合理,音韵和谐响亮,因而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三条泉水》(Три ключа,1827)一诗中有这样的两行:
Кастальский ключволною вдохновенья
В степи мирскойизгнанников поит.
(1—398)
查先生的初译稿是:
卡斯达里的泉水以灵感的浪头
解救草原上的流浪者的干渴。
(一集—206)
后改译为:
卡斯达里的泉水以灵感的浪头
润泽人间草原的流亡者。
(下—194)
把 поит一词由译为“解救……干渴”,改为“润泽……流亡者”,不仅词语简练,而且更富有诗意。
查良铮在修改译稿时还注意到语言的文化内涵,尽力把违背原文文化背景的词语加以删除或修正。
《四行诗节》(Стансы,1826)赞颂了彼得大帝,其中有这样一节:
То академик,то герой,
То мореплаватель,то плотник,
Он всеобъемлющей душой
На троне вечный был работник.
(1—387)
查先生最初译为:
他忽而是水手,忽而木匠,
他忽而是博学鸿儒,忽而英雄,
他有一颗包罗万象的心;
他永远是皇座上的工人。
(一集—192)
后来改译为:
他时而是水手,时而是木匠,
时而是博学之士,时而英雄,
他以一颗包罗万象的心;
永远当着皇位上的劳工。
(下—166)
用词和音韵改进之处显而易见,最值得注意的是академик(科学院院士)一词,由“博学鸿儒”改为“博学之士”,因为“鸿儒”是中国特有的概念,把它强加到彼得大帝头上,显然不妥。
在《我的家世》(Моя родословная,1830)一诗中也有类似的改动之处。原文的一节是:
Не офицер я,не ассесор,
Я по кресту не дворянин,
Не академик,не профессор;
Я просто русский мещанин.
(1—492)
初译稿如下:
我既无军职,也不是文官,
既不当教授,也不是翰林,
又没有十字章封我为贵族,
我只不过是俄罗斯的平民。
(一集—195)
修改稿为:
我既非文官,也不带军队,
既不当教授,也不高居学林,
又没有十字章封我以爵位,
我只不过是俄罗斯的平民。
(下——367)
把 академик(科学院院士) 译为“翰林”,显然不妥,因为俄罗斯没有翰林院。改译为“高居学林”就准确多了。因为“科学院院士”的确是“学林”中的名人。
六、百尺竿头尚可更进一步
我国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卞之琳先生在《译诗艺术的成年》一文中,对查良铮的译诗曾给予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他指出查良铮译诗“最勤奋”。认为查良铮翻译的《唐璜》一书出版,是1980年译诗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同时惋惜地说:“可惜英年早逝者也就被彻底剥夺了百尺竿头更上一层的机会。”1也就是说,他认为查良铮的译诗仍有改进的余地。
的确,在查先生的译诗中仍然偶有疏忽、错讹之处,某些诗篇的诗句译得不够简练,用卞之琳先生的话说是“失诸冗赘”,即把原诗诗行拉长。作为查良铮在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老师,卞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是异常严格的。
翻译几百首诗,偶有疏漏是难免的。因为译者的精力不可能总是高度集中,眼睛疲劳时,出现错误的可能性很大,让我们看几个例子。
《英雄》(Герой,1830)一诗最后记下了写作日期:“29 сентября 1830”,查良铮的初译稿和修改稿都赫然写着:一八三Ο年十月二十九日,可能查先生是在疲惫的状态下把九月(сентябрь)看成了十月(октябрь)。这种错误,书籍的责任编辑和校对也负有一份责任,假如他们认真对照原文校读译稿,这类错误是不难避免的。
在《乌鸦朝着乌鸦飞翔》(Ворон к воронулетит,1828)一诗中有这样的一节:
Сокол в рощуулетил,
На кобылку недруг сел,
А хозяйка ждет милого,
Не убитого,живого.
(1—430)
查良铮的译文是:
苍鹰已经飞进了树林,
那匹马也已经病倒,
可是主妇等着迎接
不是死人,是情人的笑。
(下—239)
查良铮把 недруг (仇人、对头)看成了недуг(疾病),两个词只差一个字母,把“凶手、仇人”,错以为是“疾病”,因而把“仇人骑上马飞跑”译成了“那匹马也已经病倒”。这种误读导致误解和误译的情况,在翻译中并不罕见。
普希金在追求奥列宁娜时,写过一首诗,充满了自我调侃的色彩。原文是:
TO DAWE,ESQ
Зачем твой дивный карандаш
Рисует мой арапский профиль?
Хоть ты векам его предашь,
Его освищет Мефистофель.
Рисуй Олениной черты.
В жару сердечных вдохновений
Лишь юности и красоты
Поклонником быть должен гений.
(1—420)
查良铮的译文是:
给陶君
为什么你神异的铅笔
要把我黑人的侧影描画?
尽管你把它画上几世纪,
魔鬼也会厌恶地嘘它。
请描绘奥列宁娜的容貌。
若是充塞灵感的火焰,
天才应该把自己的心潮
只向着青春和美奉献。
(下—214)
仔细读译文,读者难免产生疑问:一幅画能画上几世纪吗?何况陶君是善画速写的英国画家,它在船上为诗人画像,如何能画几世纪?恐怕连几个小时也用不了。再说,人生不满百,岂能画几世纪?这句子实在太怪,核对原文,问题出在
предашь 一词的理解上,这个词没有画的意思,词义是“交给”、“支付”,在这里也可引申为“流传”。如译成“即使你让它流传几世纪”就符合原意,不致引起误解和疑问了。
查良铮的译笔是相当洗练的,但在译六音步的长诗时,偶有拖沓的败笔,往往一行里出现三个“的”字,比如:
他没戴帽子,臂膀下夹着小儿的棺木,
正在远远的向牧师的懒惰的孩子高呼
《我的红面颊的批语家》
(下—343)
在那雪地里,为战争的残酷而生,
是寒冷的斯基福的强悍的子孙。
《致奥维德》 (上—421)
啊,金色的意大利的豪华的公民
《致奥维德》 (上—422)
这些句子大有改进的余地。如果查先生还健在的话,他必定再次修改,可惜的是悲剧性的命运过早的让他放下了诗笔,这不能不令人唏嘘叹息。后来者有责任继承先生的遗志,把普希金的诗歌翻译得更好。
卞之琳先生有一段论译诗的文字颇有见地:“放手译诗,既忠于内容,也忠于形式,在译格律诗场合,看究竟是人受了格律束缚还是人能驾驭格律,关键就在于译者的语言感觉力和语言运用力。掌握了这一着,面前就会是好像得心应手的成果,虽然可能还是绞尽脑力的结果。”1借用这一段话评价查良铮的译诗也十分精当。查良铮是诗人,也是诗歌翻译家。他译诗有明确的艺术追求,有自己的原则。他把诗的审美价值,把诗的音韵形式,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认为译诗是创造性的艺术活动,因而译诗不仅仅是文字的转移与传达,其中也需要悟性,灵感与激情,需要驾驭诗歌语言与格律的才能,需要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志趣,需要渊博的文化知识和理论素养,同样也需要与外国大诗人心灵相通的高洁人格和气质。查良铮的译诗,包括普希金抒情诗,和他的诗歌创作一样,是我国宝贵的文化遗产,他的译诗经验值得后来者认真深入地进行研究和探讨。
著名诗人公刘在谈到查良铮的译诗时,有过这样的评价:“作为诗歌翻译家——另一种意义上的诗人——穆旦是不朽的。他的许多译诗是第一流的,是诗。不同语言的山阻水隔,竟没有困扰诗人的跋涉。人们将铭记他的功勋。”1诗人最了解诗人。我愿意引用公刘先生的评价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2007,5,4
原载《诗探索》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