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台湾学者王明珂的著作《羌在汉藏之间》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作为一本历史人类学著作,本书作者以数年的田野考察和文献资料相结合进行研究,对羌民几千年生存繁衍状态作出了自己的解读。此书即将付印之时,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因此,本书也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就羌族文化的过往和流传,保护和繁衍以及作者对于羌族文化的接触及深厚感情等问题,记者采访了王明珂。
王明珂
1952年生于台湾,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现为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曾在台湾大学、台湾政治大学等校教授历史与人类学课程。1994年以来,多次到汶川、北川、理县、茂县、松潘等羌族山寨做田野调查。著有《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蛮子、汉人与羌族》、《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等。
一切不幸都冲着羌族来了
新京报: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王明珂:很震惊、很悲伤。我没有办法相信,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这群人身上。前几天,我和一个羌族朋友联系,他很激动,说我们羌族人民这次损失了四分之一,他觉得,一切的不幸都是冲着羌族来的,我也感觉非常难过。
新京报:地震对于羌族文化最大的破坏是什么?
王明珂:生活。如果从这个观念来讲,对于羌族文化最大的破坏不是地震本身,而是地震以后造成的迁村。不要说迁到外面的县,或者外面的省,只要从山上迁到河坝,整个文化都会改变。
比如羌族服装。羌族女孩的衣服,是很重要的文化遗产。这些衣服绣得很漂亮,每一条沟,每一个寨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和差别。这种由女孩子的衣服造成的区分,是在这个深山里面生活的必要。你是哪个寨子的,是哪一辈的,用服装区分开来。迁出来之后,三个寨子可能在一起了,他们和外面的人接触也多了,这种差别就会消失。第二,她经常接触外面的人,她就觉得不好意思穿这种很特别的衣服。就有可能和羌族男性一样,穿和外面的人一样的衣服。因为羌族男性经常在外面跑,在这种情形下,这种服装有可能消失。
保护和迁移不是对立的
新京报:灾难过后,保护羌族文化成了当务之急,在你看来,羌族文化包括哪些内容?
王明珂:我觉得可以分为两个范畴:一类是文化遗产,就是说已经过去的和将要过去的,我们要抢救、保存。另外一种是活生生的文化。这种活生生的文化在地震灾害之后,慢慢也会成为过去。比如,山神崇拜、神树林崇拜,如果他们还住在这条沟里,这些文化将继续存在。如果迁出来之后,生活环境变了,那么这些又将变成文化遗产,就必须用其他方式来保护。原则上,我认为,保存一个文化,不能干涉一群人追求更好生活的期望。不能说为了保存原生态,一定要让人家住在茅草房、石头房里。
新京报:灾区重建,要保护羌族文化遗产,你有什么建议?
王明珂:我觉得,有些寨子如果毁坏不太严重,即使人迁下来了,也要把这些寨子恢复,把它加固,做好,当做一种过去的遗存。原来羌族各个地方的知识分子收集了不少的文物,这都是他们的文化遗产。在整个的抢救与发掘中,应当小心,尽量把它复原起来。据我所知,很多羌族知识分子,甚至个人都很热心本民族的文化,他们手头收集了很多资料,但是困于资金等方面的问题,没有把它数字化,更不必说出版。
新京报:灾后你有重返羌区的计划吗?
王明珂:有,我想去看看以前多次去打扰的主人怎么样。茂县、汶川、北川都有。我也在担心清片河和白草河的中上游。我很担心重建之后,白草河这边的寨子很孤立。
羌文化遗产的种类
新京报:除了前面说过的建筑和服装等物质文化遗产之外,对于羌族人而言,最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什么?
王明珂:就是释比(汉语叫端公)经文。上坛经和下坛经。羌族知识分子收集了好多年,他们也在做译解。
新京报:这些经文的内容主要是什么?
王明珂:有的跟天地开辟有关,有些和驱鬼有关。由于羌族没有文字,这些经文都是羌人口口相传,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羌族知识分子已经开始找一些老的释比,把这些经文录下来,我手上也有好几盘。
新京报:每个寨子都有释比吗?
王明珂:过去每个寨子几乎都有自己的释比,后来有些寨子就没有了。有些“法力”强的释比,附近的寨子都会请。大部分释比在上世纪90年代就消失了。有些释比很久没有“作法”,经文也不是很熟了。最完整的是茂县萝卜寨旁边一个寨子的老释比,他在上世纪80年代录下来的,我手上这个录音可能就是这个版本。
新京报:在你的印象中,羌族还有哪些比较特殊的东西?
王明珂:有好多东西要继续收集,有些东西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比如他们有一种“算手卦”,就是在一截一截的手指头上画一些符号来算卦。以前我一个朋友的大哥会,很可惜我当时没有收集起来,不知道他大哥在不在了。
在羌族的猎人中间,还有一种“黑山法”。这种“黑山法”是打猎的人做的一种法,一般人觉得这个法不好,会把动物赶尽杀绝。简单地讲,就是打猎者念起一种经文,整个山就变黑了,只有一个地方是亮的。所以獐子等动物会往那边跑。而那边就是猎人设陷阱的地方。但是他们说,只有最糟糕的猎人才会做“黑山法”,用“黑山法”的人会绝子绝孙。我到处听人讲“黑山法”,但是没见到哪个人会。后来在理县听到一个农民念了一小段出来,我再让他念,说我要录音的时候,他就不肯念了。
新京报:你收集了不少民间故事和传说吧?
王明珂:当然。有一个羌族老师跟着我跑了好几年,看着我收集了几百个羌族民间传说和故事。他说,你这样一个个让人讲多麻烦,后来,他一次拿给我厚厚的一叠纸。他说,自己的学生都是从山沟沟里面来的,自己给了两个班级的学生每人发了几张纸,让学生一人写了一个故事给我。
羌族受汉藏影响很大
新京报:你研读史籍中的羌族文献已经有15年之久,从1994年开始,又做了八九年的田野调查,从文本到亲历,你对羌族及其文化在认识上有什么变化?
王明珂:从文本上来看,我们所接受的知识,都使我们对羌族形成了一个很刻板的印象。认为这个民族有共同的文化,类似的生活习俗等等。到了实地之后,给我最强烈的印象是,羌族各个地方的习俗都不一样。最明显的差别是,只要靠近西边、北边的羌族,看起来就像藏族,靠近东边、南边,看起来就像汉族。如果从东向西看过去,就像一个由汉到藏的光谱。
新京报:这大概也是你把这本书命名为《羌在汉藏之间》的原因,我理解,除了在地理位置上,羌族居住地汶川、北川、理县、茂县、松潘等地处于汉藏之间外,在时间序列上,羌族的历史沿革也受到汉、藏文化的影响。
王明珂:对,这造成我们现在看到了一些现象。
新京报:在此之前,我所想像的羌族是,他们有自己特有的民族服饰,有自己特有的民俗,有自己特有的生活习性和民间艺术等等,而你告诉我们,羌族各地的情况都不一样,他们也没有统一的民族记忆,这里面的原因何在?
王明珂: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羌族是一个很古老的人群。可能在很早之前,就有自己的语言。从语言学上来说,除了四川之外,在云南北部,有一个羌语系人群的分布。像这样很古老、很大的人群,尤其是,羌族是由一个一个小群体组成的,他们相互沟通都很困难。不可能有一个共同的认同。
在历史上,羌语系人群遭到两次大变化的影响。一个是华夏民族的形成,整个东边有一个同质化的过程。华夏民族形成的时候,他就称西方这些不是华夏的人为羌。华夏形成之后,慢慢往西边扩张。很多原来被称为羌的人,后来被纳入到华夏里面去了。最早是陕西渭水流域被称为羌的民族,在周代变成华夏了。然后就称陇西以西的人为羌。到汉代的时候,陇西以西的人也变成华夏了。就这样,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一大半变成了羌。他们讲一些古老的语言,有一些古老的宗教。到公元7世纪以后,另外有一个大的过程在进行。就是吐蕃兴起之后,他把靠近自己的一大半纳入到了自己的里面去了(藏化)。这样,这个古老的人群就越来越缩小。再加上内部的分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把这个现象重建起来,对我们了解汉藏之间的关系非常有帮助。简单说,汉藏有个共同的边缘,那就是羌族。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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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