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金 莲 分 娩
这年是一九三三年,金莲二十五岁,农历闰五月,闰五月的天气已显得很热,加之万里无云,炽热的阳光没遮没挡的直照大地,烤得人格外难受,人们尽可能躲着它,但是种田的又不得不接受它的挑战。金莲和弟弟拖着铁齿耙在水稻田里耘秧。天刚亮时,人们还有说有笑。随着太阳逐渐昇高,在没给太阳晒萎,烘懒之前,话还说的起劲,甚至还唱几句山歌。太阳当头了,天气越来越热,人们疲乏无力,谈笑声就停了下来。只有耘田哗哗的水声,不断地,有节奏的响着。长长的细细的稻叶也在起哄,调皮的在人们腿上蹭来蹭去,若不小心碰弯了一根稻杆,它在你经过它时,就进行报复——恨恨地用中叶锯你一下,使你腿上立即出现一条长的白痕,接着白痕变成红棉线。水中那铁灰,黑灰,带着暗色花纹的软体动物——蚂蝗。也在向人们肉腿进攻。看金莲那五指並不拢的脚丫里,钻进了两条。她抬起脚,用手使劲的拍一下,掉了一条,她又用两个手指从脚丫里掐出了一条。她的脚丫已被盯出血来了。她不在呼的又把脚插进水里。她看着吸她血小动物,心中恨恨的,要用长指甲把它掐成两段。这时她听到村头小路上婆婆喊声;“厚植,你姐弟俩快上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把已掐的快断的蚂蝗,使劲一掐。使其两断,恨恨的向田头水沟摔去。金莲和弟弟应声上了田埂,厚植提起水罐喝了两口水,他们跨过水沟来到婆婆站的路边一棵树下,树荫很小,只能勉强容下两人,厚植只好站在烈日下,好在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
婆婆急促地对他们说;“厚植,你快送你大姐到你家去,本融回来了。”金莲不觉一多嗦,一种恐怖感传遍全身,心怦怦跳着,低头看看自已快要临盆的身子。心想这冤家怎么现在冒出来了?婆婆催促道;“听到没有?还不快走?厚植送你姐到家后赶快回来,並叫你叔明天起早上皋镇叫你大姑父回来,否则本融这冤家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复。”
金莲看看自已肚子,大胆的提出意见;“妈,我回到娘家,万一来不及……。怎么办?”她实再不愿去见那个亲妈。
“啊!不要紧,厚植你一到家,叫你爸到祠堂里找楚先生帮写个租批(迷信,认为家中有外人生孩子,就会带来不吉利。女儿出了嫁也算外人,如写了租条叫批,表示外人在此租房生孩子。),让你姐按个手印,这样万一你姐来不及,就在你家坐月子,就没事了。”
姐弟俩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而又狭窄的稻田埂,水稻田里蒸发出来的热气,像蒸笼一样,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厚植已是二十出头的壮小火了,他不时拿下搭在肩上的家织布手巾擦着汗淋淋的身子,眼睛不时观察小道上,嘴巴还不断的和在田里干活的人答话。心中盘算;若路上遇到本融非把他揍一顿不可。
南湖方的村头,金莲放眼看看,这儿时玩耍的地方,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草地发出一阵阵清香,使她感到一切是那么亲切。这时厚植说;“姐,你先回家吧!我到祠堂写租批去,爸爸很忙,很累,年纪又大,别叫他跑了。”金莲点点头。厚植一走她就犹豫不决,想等弟弟回来一块进家门。等了一阵,弟弟还没来。她走进巷子,到了家门口,却又往回走,正在这时,邻居大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太太,她一见金莲,惊喜叫道;“大丫回来啦,怎么不进门?”
金莲忙叫;“大奶奶,我是看这巷子怪凉快,走了一身汗,站着凉快一会再进去。”说完硬着头皮,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那只有门框,没上门板的大门。一拐进天井就见卸了格子门的堂屋全景,好几个人在穿鱼卡。
“啊!金莲,你怎么死回来啦?现在是时候吗?你也不想想,你快坐月子了,还死回来干什么?动不动就往家跑,你想害我们全家呀!”真是越怕妈妈发现,却偏偏让她第一个发现。
好狠心的妈妈啊!我就在做童养媳第二年跑回来过一次,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回,挨了大姑一顿毒打。我死也没再回来过。已十多年了,怎么说我动不动往回跑呢?她委屈想着素性蹲在院中烈日下,抱头痛哭起来。
“你炸呼啥?孩子大热天跑回来,还没进家呢!”爸爸说着出来把金莲拉进堂屋,让她坐在他刚坐过的竹椅上,自已则拖了一只小木凳坐上穿鱼卡。
金莲见了亲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哭来表示自已委曲。她妈妈又火了,咬牙切齿带跺脚说道;“你就会嚎喪,姑奶奶,你有话就说呀。”
“你干什么?孩子在大姐家,有好日子过吗?农事又这么忙,大姐能让她走?”二叔对他嫂子发火了。二婶不知什么时候进房端来一碗冷茶;“孩子先喝口冷茶,再慢慢讲。”
金莲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冷茶,心也平静了许多。眼扫扫全屋人,除了妈妈那张拉长的脸凶恨恨外,都是可亲的,关心的看着她,等她说话。她显得不好意思地说;“是他回来了。他早扬言打掉孩子,是婆婆叫我回来的。”
“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就不考虑我们的子孙后代?”妈妈冲她叫喊着。
叔叔来气了,朝着他大儿子——厚材说;“穿上衣服,我们去把那小子腿打断,看他还坏不坏!”厚材应声进房,拿了件上衣穿上……。
“你们那里去?”厚植进门见状问道。
“打本融去!”厚材正在扣钮扣。
“那就先别去了,大姑讲先叫大姐回来住两天,明天要二叔上皋镇叫大姑父……。”他话没说完。
他妈插嘴;“要是今天,明天生怎么办?”她又担心那血光之灾来。
厚植扬了扬手中的纸说;“大姑讲写了租批,就没事,我已写来了,你们看。”说着把租批打开,除了他自已能认几个字外,其他人都是一字不识的文盲。
本融虽是诡计多端,回家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他从芜湖来,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过去丢了事,照例靠他聪明很快能谋到一个事,但过不久就因他吃喝嫖赌而丢了。这最后丢了事时,找了好常时间没找到工作钱也花光了。忽然灵机一动,听人说老婆快生了,回家能敲一笔。但他连回家路费都没有,又无处借贷,讨吃回来,真的成了乞丐,衣衫褴褛。推开大门时把他妹妹吓了一跳;“妈,你怎么不关大门?又来大叫花子了。”她叫着就往自已房里跑。妈应声走出来,见一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人直经往堂屋内走,气的大叫;“你是什么人,尽敢往里闯?滚出去!”
他迷着深陷的眼睛笑着说;“妈,是我。”
“你?你这该死的回来干什么?死在外面吧!”
“妈!你真不要我啦?那我也不要我的孩子,我要把他掐死在襁褓之中。”说着转身要走。
婆婆一想到金莲还在田里干活,一点思想准备没有,这冤家是能干得出来的。于是叫道;“回来!你还象个男人吗?弄到这个地步才回来!到后院洗洗澡去。”于是又找出他父亲衣服摔给他。自已向田里跑去。
他回家两天见他父亲和弟弟从皋镇回来了,就不敢进家门,后来由族长带着他向他父亲认错,眼泪不值钱的本融,少不得借用一下,痛哭流涕。辟谣说别人瞎说,自已都二十八岁了,很想有个孩子。这样他父亲才让他和他弟弟住在新屋厢屋内。而金莲得知还高兴以为他是浪子会头呢。
不知金莲生个什么样的龙胎凤种。竟然惊动了四邻八舍,村里村外,半夜里尽来了二十多人帮忙。连私熟先生晚上也没做诗念文,睡大觉。到他哥哥家新屋堂屋坐着和他哥哥聊天。
新屋老屋聚满了没有睡意的人,他们还在猜测金莲会生个什么?也有人担心她的命运,若生个男孩,就可在李家门上撑半个天,若生个女孩怕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狱。
听到这议论的婆婆,却大大方方的告诉人们;“在我家,男女都一样,即使是赖蛤蟆也是我家的后代,我都视为宝贝。”
她的妯娌,那个老婶却在一旁为金莲祈祷;上苍有眼让金莲生个男孩或是个美丽千斤。千万别生什么赖蛤蟆。若是怪胎。金莲啊,你就死到临头了。她十分同情金莲,她还是这次接生的产婆。
金莲经过一天一夜的生死搏斗,终于在闰五月十一日半夜子时脱离苦海,从棺材沿上翻身,翻在棺材外面。那一声婴儿啼哭,使她整个的心都溶化了,一刹那间尝到了母性的光荣的欢乐,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欢快。
此时惊动了新老两个堂屋的人,人门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接生的两手上血,没顾上洗,就从房内伸出头来,对守在那里的人们宣布;“金莲生下个千斤,哭声不小和老姑娘一样。也是个励害的。”
人们嘻嘻哈哈向新屋报喜,小珍姑娘听说说她励害,不满的说;“在这个家,不励害,就不能生存!”
一筐一蓝鸡蛋拿去煮了。一会儿那空筐空蓝又放满了生鸡蛋,都是亲朋好友及乡邻们这家送来二十个那家送来十个……虽然毛头(刚出生的孩子)爷爷早说过不收礼.但乡民们说这是自家鸡下的。凡是来贺喜的人,不问大人小孩,进门每人一大碗长面,面上两只红鸡蛋。你道他家添个女孩,就这么热闹?原因;一是李裕峰正在走红。店铺虽不是他个人的,但他是大股东,二是李裕峰虽是生意人,从不忘家乡父老,他家中常备有农村常见病的药,四乡八邻没有不吃他家药的。而他家从不收分文,不收任何礼,三是金莲这人不管自已怎么艰难,却生就一付热心肠乐于帮助人。
从他家生这个女孩来看,却显得男女平等,然而就在这女孩出生的房里,她的前辈两个姑姑一生下来,就被那个太婆婆摔进马桶里活活掩闷死了。
人们忙着,笑着,守着孩子,却把金莲忘了。金莲在那瞬间,深深体会到生孩子好比棺材沿上翻身,生下后上了床,这心中也乐不可吱。心想这下算不算真正翻身?可以抬头做人了吧!本融你永远别进我的房,我娘儿俩也有天伦之乐。一会儿她感到肚子饿了,尽然没有一个人给她送吃的,她明明白白的听见堂屋内人们唏唏的吸着面条声和谈笑声。她感到孤独,渺小,渺小得使人看不见。此时他才明白,李家重视的是孩子,而不是生孩子的人。亲朋好友及乡亲们也不过是为自我利益拍马屁吧了。她将还是永远低人一头的童养媳。不禁落下泪来。
娘家二婶进门,先奔产房看金莲,金莲一见二婶这个最了解她的亲人泪就止不住。说她很饿。
“什么?生孩子后一个多时晟还没吃东西?”二婶也会发火,出得房门,对着堂屋里她的儿媳——大静发起火来;“你们只顾那块肉蛋,就不顾大人了?那有产妇生孩子后不马上给东西吃?你们到好,自顾自吃着喝着,还是人吗?”
大静吓得伸了伸舌头,把孩子递给身边一个女人,跑去端了一大碗长面,加上四个剥好蛋壳鸡蛋,二婶加上些红糖。金莲美美的吃着,好香啊,这是她有生以来吃的这么好。
远亲,近邻们吃喝着满月酒,本融在人们周围听人们议论孩子是翘鼻子大眼很象他。他去照照镜子后,很想看看孩子,抱抱孩子。但人们不是用身子挡着他,不让他看。就是他一靠近就被弟弟或表弟拉到一边去了。虽然他一再表示决不会伤害孩子。人们就是不信任他。家里人瞧不起他,连亲朋好友也是如此,全村人也是如此,他知道这点。在家过了一个来月,已恢复体力,又从母亲那里弄了点钱,何必还死皮赖脸的,走吧。喝了满月酒,他便向父亲辞行,表示要出去混个样子回来再见自已孩子。父亲有些同情他,顺手给了他两百块大洋,又叫他回媳妇房里住两夜再走。他说;“爸,我今天就走,赶火车去蕪湖,找好工作再给你写信。”他走了。他回来三十多天,没有见到妻子面,走了,金莲心中也不是滋味,到底是夫妻一场。
可怜的金莲,生孩子才十多天,身上还没干净就要下田干活,孩子满月这天她都在田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