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5.（修改版）

    夜色犹浅，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下起了淅淅的雨。潘玉龙没有撑伞。只是独自走在尚人来车往的喧嚣中。而雨丝就象风的线条，密密地在他眼前斜斜织起茫茫的网，迷离的灯影中，团团片片都分外地透着一种银白色的沁冷。

    潺潺莹亮的雨幕，很轻易地使潘玉龙的短发沾覆了一层薄而轻盈地濛濛水雾，让他的发丝在经过昏黄湿重的路灯时偶然会泛起朦胧的光亮；如剪的长睫下，潘玉龙黑漆的眼瞳此时更是幽幽落落，让他清俊的脸在纷飞的绵雨里，竟隐隐散发出如秋意般萧索冷寂的气息。随着风雨静静地加疾，黑暗中，潘玉龙的身子也逐渐凉湿了起来。往日走惯的路似乎变得漫长。而他却没有一点要去改搭公车的意思。

    潘玉龙一直都喜欢纯粹。也喜欢简单。他也一直就坚信，只有纯粹才能简单。只是，生活的历练让他在成长的同时也幡然醒悟，要想拥有纯粹简单，本身就不纯粹简单。他也许需要花费比平常人更多的心力和勇气，才能坚持他心底的那份执着与纯净。可是他从不后悔，并且始终甘之如饴。因为，这是属于他的真实，他的骄傲。

    但也就是在今晚，潘玉龙从旁人纷纷扰扰的话题里才陡然惊觉，他与金志爱的感情正是因为过去或是现在的种种原因，其实早已无法纯粹简单。所以，当他的真实和骄傲一起遭遇到他非比寻常的爱情时，也不会有人来告诉潘玉龙他究竟应该怎么做。答案似乎永远需要他自己去反复地痛苦琢磨才能确定。

    茕茕独行在无边的细雨中，潘玉龙却觉得现在的自己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而一路走来，他也不由地在心底持续拷问着自己，他的心，是不是真的已做好了准备——准备着面对没有过去的过去，准备着面对无法掌握的未来？虽然之前潘玉龙也信心满怀地想着为了他们的爱，他们的幸福，他会踏实努力地去争取，哪怕需要他轰轰烈烈。但是，当所有为了金志爱释放的感情才短短几天就遇到了现实最真实的挑战时，潘玉龙也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地困扰和彷徨。

    恍惚中，路边突然传来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酽酽地唱着歌。让潘玉龙俊挺的身形在乍听之下蓦然顿止。他的眼光安静地转向身旁不远处依旧繁华的店铺。而凝视着橱窗里大幅耀眼的海报，潘玉龙的心也开始微微震颤。

    轻轻地推开玻璃门，潘玉龙走了进去。琳琅满目的音像制品里，他静静地拿起了“真实”组合的碟片。黑白的封套，前卫的装扮，冷酷到底的表情。遥远而亲近。却在潘玉龙的手中分明了一段关于真实的沉重记忆。

    久久地看着手中黑与白的光影形象，潘玉龙却渐渐有些明白，有的时候，不想过去真的并不是因为它已经消失。它不过是悄悄地隐藏了它存在的痕迹。而总要有一份坚持的心才能铭记这种似是而非的遗忘。它们就像是伤口，有的会随着时间痊愈；有的会随着时间溃烂；更有的会深植入骨。但每每总是在一个人最脆弱的那时那刻，它们会纷至沓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肆虐，却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逃脱。除了面对，只有面对。比如现在。

    颓然放下手中的碟片，潘玉龙摇摇头，拒绝了店主的好意，转身再次走入银海深秋濛濛的烟雨。他发现，就在他曾经一瞬间的犹豫沉默里，他的爱情忽然间就有了迷失的情绪。然而，潘玉龙也同时发现，他已经深刻无比的感情却让他顷刻间又极其抵触这种情绪的产生。哪怕是一丁点都不允许。只因为他的爱是如此地笃定——如此地不可逆转。

    也就是从他为金志爱留下第一滴泪起，潘玉龙所追求的真实就再不能刻意地否认爱的存在。他是如此地深爱金志爱，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沦陷了他的所有。而只要一想到这些，潘玉龙就觉得自己的心又再次变成了水，流淌一地，难以收拾。

    这种爱，让潘玉龙不能放弃，不能逃避，不能回头。唯有毫不迟疑地决定放低自己，从此改变自己。所以，就算再难，潘玉龙还是决定，已有的心结就让他来解。毕竟，这段过去曾经是他与金志爱之间最深的痛，谁也不能在不经意中假装已遗忘。

    苍茫夜雨中，潘玉龙湿润的脸上渐渐浮起温柔明朗的笑意。他突然微微站定，很舒心地伸展开自己的双臂，仰脸朝天的一瞬间，他轻闭起自己的眼。潘玉龙清晰地听到了雨丝飘落的声音，洗涮得他的心剔透而清明。

    斜倚在床头,潘玉龙慵懒随意地翻阅着书籍。他在等金志爱的电话。因为刚洗完澡，他现在整个人仿佛还笼罩在一层雾雾的水汽里。凌乱而半湿的黑发轻掠过他的前额，悄悄地遮住了他专注的眉眼；明显因热熏而起的红，让他年轻的脸庞透出一种别样的感性，也在不经意中散发着一种淡淡惑人的意味。

    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书香阵阵里，时间在缓缓地流逝。既然已经想通了厉害关节，潘玉龙的心也就瞬间恢复了淡定。平凡如他从没有想过要去奢求什么，而如今他要的也不过就是他和金志爱的爱情会普通寻常。

    静谧中，悦耳的门铃声响起。潘玉龙有些意外，抬手看看表，又伸手拿起床边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这么晚了，还会是谁呢？他有些疑惑，忽然又惊起。放下手中的书，潘玉龙疾步走向门边打开大门，果然，盈盈站在门外的真的就是金志爱。

    潘玉龙探身没有看到崔秘书的身影。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金志爱，还好，没有被雨淋湿。他放心地伸手握住金志爱将她迎回家中，门也随即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上。

   “志爱，怎么这么晚还要过来？”潘玉龙再摸摸金志爱稍嫌冰凉的手，关心地看向她有些清淡的脸，“外面雨有点大，你看你，脸色都不太好，你很冷吗？还是病了？”潘玉龙惊疑不定地伸出一只手探向金志爱的额，总算，温度正常。潘玉龙在心中暗嘘一口气。

    金志爱摇了摇头，轻轻地挣脱潘玉龙的手，而转瞬间她已静静投进潘玉龙的怀里，“我只是有点想你。” 金志爱缓缓收紧她的手臂，柔柔地将脸埋进潘玉龙的颈窝，摩挲了下，然后才发出满足地叹息，“潘，见到你真好。”

    潘玉龙微微一怔，任怀中的金志爱抱紧自己，良久，他才再次抬手拥住金志爱，一向清朗的声音也隐约变得低沉，“志爱，你累了吗？”他的掌心从金志爱的秀发上温和地抚过，“我去弄热水让你擦把脸。你会感到舒服些。”

   “不用。这样就好。”金志爱的发丝轻拂着潘玉龙，恬淡的气息萦满他的鼻间，而她的语气更是依依，“不过，潘，你真的很温暖呢。要是能一直这个样子就好了。。。”

   “志爱。。。”潘玉龙怜惜不已地抱着金志爱，想了想，还是忍着不舍劝慰，“真要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要。我已经让崔秘书先走了。”金志爱一听潘玉龙要她离开，立刻从潘玉龙的怀抱中直起身，语气坚定地拒绝，“我今晚不回去。。。”

   “啊？”潘玉龙眨眨眼，俊脸也顿时泛起可疑的红晕，“说什么呢？你不回去，你的贴身管家就该着急了。。。”

   “那就打个电话给他。”依然维持着与潘玉龙相拥的姿势不放手，金志爱却说得轻描淡写，“现在，我要跟我的男朋友在一起。”言下之意，贴身管家可不能管她的私人感情生活。

    潘玉龙语塞。瞧着金志爱晶莹倔犟的眉眼，半晌，他放开手，柔声让步，“好吧。。。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潘。”见潘玉龙不再反对她留下，金志爱表情也随之放松，她跟着潘玉龙走进房间，“我饿了。我今天都还没有吃晚饭哪。”

   “还没吃晚饭？”潘玉龙诧异回身，忍不住心疼地责怪金志爱，“金志爱，你都干什么去了啊？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能这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有点累。不想吃。”金志爱对潘玉龙直呼她的名字一点都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清雅。

    潘玉龙对她没辙地摇头，“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好吃的。我马上出去买。你想吃什么？饺子可以吗？我们小区附近现在能买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你决定就好。我没有关系。”在书桌前坐下，金志爱乖巧地点点头，“潘，我就看会儿书好了。”

    潘玉龙又出去倒了杯水端给金志爱，“你先喝口热水吧，暖暖胃也好。”

    冒雨为金志爱买回饺子，潘玉龙一边催促她赶紧趁热吃了，一边在金志爱吃东西的当口，将整个房间略略整理了一下。

   “潘，饺子很好吃呀。”金志爱很喜欢，“你也尝尝。”她将饺子放在勺中递到潘玉龙的唇边。

    潘玉龙看她一眼，低头就着金志爱的手将饺子吃完，“的确很好吃。”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忙碌中潘玉龙还不忘从柜中拿出一套自己的运动服，让金志爱可以在洗完澡以后换穿。而等到金志爱洗完澡出来，潘玉龙也已经为自己打好了地铺。

    洗完澡的金志爱很是轻松惬意。长发妩媚地披散在她的肩头，还透着重重的湿，却在灯影中更加黑亮如缎。随着她的走近，空气中也渐渐弥漫起沐浴乳淡淡的芬芳。而闻着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再看着金志爱穿着自己的运动服，俏美的神色间流露出来的是抑制不住的点点羞涩忸怩，一种莫名亲昵的归属感让潘玉龙的心忽然间就微微一荡。他无言地走上前，轻轻从金志爱手中接过干毛巾，示意她坐好。

    在金志爱有些疑惑的眼神中，潘玉龙已侧身坐在她的身旁。他伸手细细地撸起金志爱湿滑冰凉的秀发，耐心地用毛巾慢慢为她一缕一缕、一层一层地抹干。金志爱侧脸看着潘玉龙纤美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温柔地穿梭，一遍又一遍，仿佛手中始终在呵护着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她的心也顿时就甜蜜了起来。悄眼看了看凝目她发间的潘玉龙，金志爱薄晕的俏脸不由静静绽开一朵清浅的笑靥。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整个世界在彼此相近的呼吸中就好像已不复存在，而一种温馨默契的感觉却在这个雨夜中将他们的心牢牢捆在一起。他们一起享受着两人间渐起的甜腻风情，眼波流转中，竟都觉得此情此景是分外的旖旎动人。

    见金志爱的秀发差不多已变得干爽，潘玉龙才起身将床铺展开，“志爱，今天已经很晚了。这么累的话，就赶紧休息吧。”

    金志爱点点头，开心地爬上床，“潘，我们再说一会儿话。”

    潘玉龙也在地铺上躺下，柔和随意地答应，“好。你想说什么？”

   “潘，你怎么想到学韩语的？”金志爱趴在床沿上对着地上的潘玉龙好奇，“我今天看到你桌上的书了。。。你是为了我吗？”

    潘玉龙陡然呛了一下，他的脸也一瞬间通红，“没的事。。。我是重回银海后才学的。。。工作需要。。。”

   “喂，潘，你很不老实哦。”金志爱明显不相信地指责。

   “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潘玉龙转过脸，不看金志爱，心中却不免暗暗有些懊恼。

   “原来真的是为了我呀。”没想到金志爱接下来竟然是惊喜万状地夸赞，她在床上滚了滚，“哎，潘，你很有心啊。我喜欢。”

    上当了。潘玉龙伸手遮住自己的眉眼。好吧，不能这样下去，他要反击。潘玉龙在金志爱明亮的微笑中翻身坐起，定定看了金志爱片刻，潘玉龙才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她抬起的俏脸。

    在金志爱渐渐楞怔的神色中，潘玉龙终于安静开口，“志爱，当初，你为什么要帮我请律师？”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寒冷，而时间也似乎有些凝固。金志爱的眼睫轻轻抖了抖，又随即垂下。她慢慢拥被坐起，却始终没有回答潘玉龙的问题。

   “志爱。。。”潘玉龙淡淡催促。有些事还是早好早了，阴影只有放到阳光底下照耀才能消逝得痛快，绝不能再让它有机会加深加剧。

   “潘，你还是知道了吗？”微微叹气，金志爱润润的眼看向潘玉龙，“我以为，这该是我的秘密。”

   “从我知道就不再是了。。。志爱，为什么？”在那样的伤害后，还要以那样的名义相帮。那个时候说女友，又是那么的亲密，那么的伤感——那么的无奈、遥远。而只要一想起，就让人不由得苦涩无比。潘玉龙的眼中有着深切的痛楚。他不能忘记自己刚得知时的那种山呼海啸般的惊痛，更不敢想金志爱这样做时的凄伤。

   “你说你喜欢干净。。。”干净的空气——干净的人，干净的心。怔忪地与潘玉龙相视，金志爱喃喃出口。这么切切的相帮原也只是为了维护这份干净。可是，她终究还是丢弃了最珍贵的雪玉。或者，在心底，终还是不能原谅她的潘对她的伤害与背离的吧。

   “果然。。。你当时是在屋子里没有出来。”潘玉龙幽睫轻敛，深深地叹息，“不愿出来。。。不愿相见。。。也不愿原谅。。。志爱，是我让你伤心了。”

    一滴晶莹的泪水忽然从金志爱的眼眶里跌落，倏地划过她完美的脸部弧线，然后在下巴处被她用指尖毅然轻轻拭去。她眼眸深处的忧伤在那个瞬间无所遁形。而凝视着眼前金志爱的脆弱无助，潘玉龙此刻恨不能抛弃一切，只为挽回她那滴钻石般璀璨的泪水。

   “志爱，对不起——”潘玉龙起身坐到床沿，低眼看着面前的金志爱，终是艰难开口，“我从没有要利用你、伤害你的意思。但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虽然是被动，我还是让佟家彦从我手中拿走了1948房的钥匙。。。也因此卷入了时代公司的泄密案。。。只因为当时他们救了我的妈妈。志爱，这件事，成了我这辈子的痛。它甚至让我觉得，我竭力要坚持的真实在那一瞬间显得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它也始终在警醒着我，我的心曾经动摇过，曾经不真实过。。。可是，生活给了我再次振作的机会，我无法不去珍惜。而你给了我爱你的机会。。。所以，志爱，不管今后有多难，我想我都知道自己终该怎么去做了。”

    潘玉龙顿了顿，眼光始终没有从屈膝低头的金志爱身上转开，“至于不顾一切也要救活汤豆豆。。。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换在今天，我还是会这样去做的。。。没有什么能比亲人、朋友的生命更重要。只是，我们作为普通人的最大悲哀就是想救而救不起。。。我只能索求你的感谢。。。并且不能去想这种感谢会对我们俩意味着什么。。。也不敢想你究竟会怎么帮我——”

   “潘，我到现在都觉得，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雪。。。所以我一直都很真实地在爱着你。我也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要我的感谢。能够帮到你和你的家人，我很开心。”金志爱抬头轻轻打断了潘玉龙，而她出口的每一句话却都再再地刺痛潘玉龙的心，让他悔痛不堪，“我难过的，是你最终也没有愿意将我当作是你的朋友——最亲密、最信任的朋友。潘，我要的，始终不过是你的一句真话。而当时的你，真的让我很绝望。”

   “志爱，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怪我的爱醒悟得太晚。。。而在那个时候，你的爱却强烈得让我——”潘玉龙突地住口，金志爱默默地注视着潘玉龙惆怅感伤的神色，听他轻轻吐出最后的词：“无所适从。志爱，你让我有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