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散文小品选读(一)
不求人
有一种东西,是专门用来搔痒的。柄子长长、顶端形状如手、五指俱全。背部发痒,用它一搔,舒服透顶。
这种东西,有个极雅的名字:不求人。
爱煞这名字。
不求人,自己尽力而为,不论成功失败,都心安理得。成功了,便盼以后“更上一层楼”,失败了。便吸取经验,东山再起。
当然,自己摸索着走的人生道路,可能荆棘遍布,但是,亲自动手斩荆去棘,苦尽甘来的快乐,倍加强烈。
总觉得:一开口求人,事尚未成,便先矮了大大的一截。别人的脸色,成了你的寒暑表,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相信只有身历其境者,才能深切体会。
近读聂华苓怀人散文:“殷海光——一些旧事”,文内引述了殷海光的一番话:
“人对人的要求,就像银行存款,要求一次,存款就少一些。不要求人,不动存款,你永远是个富人。”
读毕拍案叫绝。
寄居处
在亚马逊丛林旅行时,碰到一对来自德国的夫妇。三十多岁,黄金般闪亮的年龄。
夫妻两人,眸子炯炯生光,嘴角长年含笑,一看便知道是热爱人生者。
谈起来,才知道他们离家去国,浪迹天涯,已有足足九个月了。他们计划利用两年的时间环游整个世界,然后回去著书立说。
夫妻两人,过去都是在大学教书的,共同的愿望,便是看世界、游世界、写世界。
他们储存工作所赚回来的每一分每一毫,数目一够,便辞去教职,整装出发。
旅行的目的,对他们而言,是感受,不是享受。
在尚未开化的原始丛林里,他们曾受土著的侵袭,几乎成了锅中肉。
在广袤无边的沙漠中,他们迷失道路,差点被烈阳活活地晒成人干。
在南非,他们遇上了一场充满血腥味的种族冲突事件,几乎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在烽火连天的伊朗境内,他们又差点成了炮灰,命丧异乡。
每一段经历、每一个回忆,都有叫人冷汗直流的惊险性。
屡屡以生命作为代价而去换取生活的经验,值得吗?
在丛林摇晃的烛光下,我们的话题触及了生命的价值。
我这位德国朋友说:
“每个由产道挣扎降生的人,都是旅者。世界,是我们暂时寄居的地方。没有长生不老的人,也不会有永无尽头的旅程。旅程什么时候完结,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有没有在这段有限的旅程里,把我的寄居处看得透透彻彻!”
这话,漂亮!
完全赞同。
甜咸人生
年轻时,吃东西讲求“大甜大咸”。
喝茶喝咖啡,一只小小的杯,却得下足三大汤匙的炼奶;煮红豆汤绿豆汤,毫不考虑的将一大勺一大勺的白糖往内倾。
每啜一口,都好似在将液体的白砂糖倒进喉咙里。
吃东西时,不管端到眼前来的是什么,都必须“敬礼”似的在上面倒一圈酱油。有时,嫌不够味,还抓一撮盐拌进酱油里。
每咬一口,都好像在咀嚼咸得令人味蕾发颤的盐巴。
大甜大咸,充分地发挥了“敢死队”的精神。
对人,也是一样的:大爱大恨。心里喜欢,便觉得对方十全十美、无懈可击;心里讨厌,便觉得对方缺点多如牛毛,一无是处。在那种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里,不屑也不愿掩饰那一份“自以为是”的感觉,往往“误伤良民”而不自知。
慢慢的,人到中年。
健康意识提高,饮食口味改变。大量减少对糖份和盐份的摄取,以“微甜”和“微咸”作为烹调食物的准则。过去,对于那些甜成不分、味儿暧昧的食物如甜酸肉、芒果鸭、蜜糖鸡等等,总是深恶而痛绝。可是,现在,不但接受了,而且,居然也渐渐的喜欢了——甜中有咸而咸中有甜,原本就是人生的写照嘛!
大爱与大恨,应该仅仅属于舞台的。真实的人生,该有更多的宽容、有更多转寰的余地。尽管目前我离“不嗔不怨、不怒不恨”的境界还很远很远,然而,至少,我已懂得了在“大爱”和“大恨”之间,有个“中庸之道”。
自煎
知道我每天睡得极少的朋友都善意地劝我:“来日方长嘛,自煎何太急!”
是很急。
我把“降生在世”,当作是一趟旅行。这项旅行,我买的是单程的票子。和尚敲钟,过一日算一日;我呢,看书写书,过一日少一日。知道时光转瞬即逝而我又不愿在人间白跑一趟,所以,便刻意把生活的格子填得满满满满的。
是忙、是累,但是,我快乐,因为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自己生存的目标在哪儿。
认识两位朋友,同样地在人间里很急很急地“自煎”。
一位姓田的,在台湾一家大报社当编辑。每天在报馆处理如山如海的稿子,累得四肢五骸几乎都支离破碎了;回到家里,还得处理琐琐碎碎的家务。入夜以后,不看电视不歇息,反之,她打起万二分的精神,在荧荧的灯火下,埋头苦读英文。在写给我的信里,她说:
“只有工作而没有学习,整个人活得好像是机械人一般,脑筋也渐渐僵化如石。我在工余之暇苦读英文,不是因为它可以给我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纯然只为了通过不断的学习来保持脑子的灵活。吸收新知识的感觉是这么样的美丽,我觉得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很充实。”
另一位朋友,在商界里担任要职。忙得东歪西倒,偏还抽出宝贵如金的时间来从事社会福利与慈善工作。这样做,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原因:
“我要向自己证明生存的价值。”
自煎的人,往往都是不肯在生活里向自己缴交白卷的人。
金牌
翻阅杂志,读及一段触动我心的小故事。
有一名运动员在出赛前,他的教练语深意长地对他说道:
“不要被金牌的压力卡住,心里有东西坠着,跑也跑不快。把自己真正的水平发挥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醍醐灌顶。
金牌,是鼓励、是激励;是催动力、是驱策力;是掌声、也是喝彩声。
获得金牌以后,有些人会把它当成终生的“护身符”。他忘了金牌可以“保值”,但是,绝对不“保质”;他也忘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踌躇志满的非凡得意里,他自我蒙骗地相信即使不经锤炼也能产生好作品,一旦有人对他提出批评,他便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
“什么,你说我没有水准?你他妈的别忘记。我是金牌得主哪!”
有些人,会忧心忡忡的把那面金牌变成“五台山”,让它沉沉地压在自己上面。这时,他纵有七十二变,也难以开展拳脚。唉唉唉,一霎那的荣耀,竟可悲地化成了终生的负担。在全然没有佳作继续问世的落寞里,金牌闪出的亮光,既惹目、又刺耳。也有些人,患得患失,结果呢,金牌变成了脚铐,前头尽是下坡路。
理智而聪慧的人,绝对不会把金牌挂在嘴上,更不会把它坠在心上。金牌,仅仅是他个人生涯的一个小小的里程碑。他深深地了解:“曾经拥有”的感觉固然美丽,可是,更大的成就取决于“天长地久”的努力。所以嘛、在那个金光闪烁的日子过后,他便会把金牌束之高阁,忘记它。然后,一如既往,勤练技艺,准备另一次的冲刺。岁月如水,他日两鬓似雪时,无意间开橱一看,里面有长长一排被“遗忘”了的金牌,静静伫立,闪着绚丽的、灿烂的金光。
橡皮擦与涂改液
在涂改液尚未发明以前,橡皮擦总是如影随形。
常用的那一种,双色——一头灰黑、一头雪白。
黑的擦墨水迹,白的拭铅笔痕。
用橡皮擦,力道必须掌握得恰到好处。
用力过轻,墨痕犹在,新字写在旧痕上,线条勾来划去,纠缠不清,一塌糊涂。用力过重,墨痕未去,纸已先破;裂开的那个小洞,好似一张丑恶的嘴狰狞地笑。
很讨厌用橡皮擦,所以,学生时代,做作业、写作文时,格外地用心。偶尔写了错字而不得不动用它,也总是小心翼翼;轻轻轻轻地擦去了薄薄的一层后,步步为营,一丁点,一丁点儿慢慢慢慢地擦、再擦、擦擦擦,终于,擦去了最后一点墨迹。仔细审视那纸,被擦过的部份薄若蝉翅,可是,总算完好无缺;这时,“吁”地松了一口大气,高高兴兴地把正确的字写上。写时,怕再犯错,全然不敢掉以轻心,有如履薄冰的慎重。
那时的学习心态是:写时用心,改时细心;偶尔粗心错了一次,改正以后便倍加小心。
时代不断的进步,橡皮擦在一日千里的科技发展中渐渐地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涂改液。
涂改液使用起来十分便利——不论是错了一个、一句、或是一行字,只要拿起涂改液的小刷子,轻轻一扫,在灰飞烟灭间,白雪覆顶,墨迹全无。
实在是太便利了,所以,现在的学生,把写错字当成家常便饭,错得漫不经心、错得理直气壮。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涂改液。一错即涂、再错再涂,就算是错上十次,也还是可以涂了又涂的。
这时的学习心态已经变成了:写时粗心。改时大意,错了一次,鲁莽如故。
可怕的是;现代许多人,滥用涂改液,除了用来涂改作业,还兼用一种无形的涂改液来涂嘴巴——信口雌黄,说过就算。
门帘
过去,每家每户都顺理成章地在房门口垂挂门帘。
门帘,既然是家里装饰的一部份,因此,选购门帘时,总是慎重其事。
门帘的花式、图案和颜色,必须与家具相互配合;布质呢,既要厚、又要软。厚,是为了阻遏房里风光向外泄漏;软,是希望在“帘卷西风”时,能够出现随风翻飞的美姿。
可别小看这门帘,它功德无量哪!
简简单单的一块布,但却把房内与房外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卧房里的人,恰然地享受着独独属于自我的大好时光;卧房外的人,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掀你门帘,扰你清静。一间卧房,一种风光。最妙的是:相隔一帘,却心心相印。有什么事儿,轻唤一声,房里的人,自会掀开门帘,应你、看你、听你。
倘若家中有女初长成,门帘还有无穷的“妙用”呢!
相亲的客人来了,坐在厅里,上了茶以后,待嫁的女儿退返卧房。刚才上茶时,手儿抖,心儿跳,连个正眼也不敢瞧一瞧;现在,躲在门帘后,抚着乱撞心头的小鹿,悄悄的把厅里那个也许将会付托终身的男人狠狠地瞅个一清二楚。
随着时代的进步,门帘的款式也越变越花哨。
串珠式的,最是撩人,小巧玲珑圆圆滚滚的一串又一串,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竹帘式的,庄重雅丽,江山无限风光在竹上。
现在,时代更进步了,可是,大家都不用门帘了。
家中各人,回返家中,“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关上门的同时,把整颗心也关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人,有远在天涯的心。
烟花
小时过年,最爱观赏烟花,觉得它变幻莫测而又神奇无比。
当烟花“噗”的一声飞窜上天时,好似种子骤然在黑黑的“土壤”里爆裂了,长出一棵五颜六色的巨树,把墨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仰着头,痴痴地看那一团一团不断地涌现的色彩,整颗心,熠熠地发着快乐的亮光。
年龄稍长看烟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烟花快活的、尽情的、任意的在天空里绽放出一朵朵令人目眩神迷的璀璨时,我觉得它像是一个我所憧憬的人生:五彩缤纷、痛快淋漓。虽然短暂如昙花,但是,那瞬息万变的绚丽,却为世人铸下了永恒难忘的记忆。
年龄再长看烟花,却又进入另一个新境界。
花团锦簇的烟花,在空中展示自己美丽的面貌前,是经过一个艰苦的制造过程的。每一道放射出来的光华里,都掺杂着不为人所道的辛酸;每一个设计新颖的图形中,都揉合著不为人所知的劳碌。
懂得这烟花的,从它的灿烂得到大启示:要有个发光发亮的人生,就得倾全力去拼搏,尽全力去奋斗。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原是人世间千古不易的真理呵!
这些年来,夜夜挑灯读书,日日伏案写作,主要的目的就是以文字铸造美丽的烟花,在读者的心幕上尽情地燃放。等他日两鬓似雪时,回首前尘,知道我所绽放的小烟花曾经在人世间闪过亮丽的火花,那么,我对自己,就算是有了个清楚的交代了。
糖与矛
在现代社会里,双双外出工作而把孩子交托给佣人或是托儿所照顾的父母亲,在一种不该有的“亏欠”心态下,老想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孩子额外的补偿。
有求必应,不求也应。
孩子有着取用不竭的零用钱,于取予求。渐渐的,养成了一种极端错误的印象:以为钱是从“聚宝盆”里随意拿出来的;年纪小小,便挥霍无度,衣服、鞋子,选的都是名牌货;几百元一套的玩具或电脑游戏机,想都不想,便掏钱买下。
令我觉得诧异万分的是:这些收入丰厚而让孩子在金钱上“为所欲为”的父母,往往都是受过高深教育的。他们只看到孩子在物质享受里露出的灿烂笑脸,可是,他们看不到性格的“毒瘤”已在他们的骨髓里暗暗地、危险地滋生了。孩子就在这种毫不自知的情况下,成长为一群“好逸恶劳”、“炫耀财富”的人。民间疾苦对于他们来说。纯然是陌生的名词,因此,跳跃在他们胸腔里的那颗心,绝对没有“同情”和“恻隐”的成分。一切得来轻而易举,他们一厢情愿的认定生就是一颗糖,甜甜甜,一路甜到底,太甜了,有时他们甚至嫌腻呢!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没有想到,父母所给予他们的那颗糖、是有时间的限制的,大限一到,糖便要被收回了,此后漫漫长长的人生道路,他们便得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那颗人生的糖了。
这时,他们才难以置信地发现:这糖,竟不是“近在眼前,随时可摘”的,它“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要搞它吗?长期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屡战屡败而又没有屡败屡战的斗志。
一战便败、一败便倒。倒在地上时,不免哀衷地想:为什么当年我父母只一味给我吃糖而没有给我一支应付生活的长矛呢?为什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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