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巍

   最近吾师林笳正在替花城出版社编选一本《里尔克纪念文集》，邀我翻译几首里尔克的诗。因为他的竭力提携和鼓励，我只有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记得自己第一次访问欧洲时，在维也纳看到一本《里尔克抒情诗选》，厚达639页，是瑞士日内瓦1998年印行的，当时售价仅仅79，90先令，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可这么多年来，却一直将此书束之高阁，没有坐下来仔细阅读，这次因为译诗找出来翻看，才觉得里尔克是一位了不起的德语诗歌大师。

   此番受命翻译的虽然是几首短诗，可真正动笔才发现里尔克诗歌的翻译难度。在翻译之前，我开始查阅和搜寻找相关的资料，发现原来里尔克作品的汉译作品可谓汗牛充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汉语里尔克的版主（http://www.myrilke.com/default.asp）Dasha先生把自己多年收集的里尔克汉译目录公布于众。他的无私奉献，方便了我这类门外汉较为容易地获取相关的资料。

    另外自己手头上本来就有几本里尔克的选集和传记：绿原译的《里尔克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一版）和李永平选编的《里尔克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刘皓明译的《杜伊诺哀歌》（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以及魏育青翻译的一本传记《里尔克》（三联书店，1988年第一版）等等。开始翻译前，只好恶补这方面的知识,否则肯定要闹大笑话。

    反复朗读德文原文，发现几乎每首诗都充满着音乐感，读起来朗朗上口。如果要汉译，是绝不可能达到原诗这种意境和音乐般节奏的。正如再好的汉学家很难用自己的母语传达唐诗，宋词的韵律和意境，文本的不可译性在诗歌翻译上表现尤为明显。

    我这里摘录里尔克两首诗的德文原文,并把我收集的几个中文译文放在下面,与拙译做一番比较，供读者诸君参照，以求同行的指正与批评：

    Du, Nachbar Gott, wenn ich dich manchesmal

 

            Rainer Maria Rilke

 

Du, Nachbar Gott, wenn ich dich manchesmal
in langer Nacht mit hartem Klopfen störe, -
so ists, weil ich dich selten atmen höre
und weiß: Du bist allein im Saal.
Und wenn du etwas brauchst, ist keiner da,
um deine Tassen einen Trank zu reichen:
ich horche immer. Gieb ein kleines Zeichen.
Ich bin ganz nah.

 

Nur eine schmale Wand ist zwischen uns,
durch Zufall; denn es könnte sein:
ein Rufen deines oder meines Munds -
und sie bricht ein
ganz ohne Lärm und Laut.

 

Aus deinen Bildern ist sie aufgebaut.

Und deine Bilder stehn vor dir wie Namen.
Und wenn einmal in mir das Licht entbrennt,
mit welchem meine Tiefe dich erkennt,
vergeudet sichs als Glanz auf ihren Rahmen.

 

Und meine Sinne, welche schnell erlahmen,
sind ohne Heimat und von dir getrennt.

 

     主啊，你是邻居

 

                    臧棣 译

主啊，你是邻居。如果在夜晚

我用震耳的敲门声把你吵醒，这样做

仅只意味着我听不到你的喘息

我明白：你是孤独的。

你应该喝点什么，难道那里没有人

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饮物递给你。

我一直在谛听。虽然传来的气息微弱

我知道自己在接近。

 

在我们中间横竖着一堵窄墙

从你的或我的唇中呼出的召唤

凭借纯粹的机缘

将它推倒

那一切全无声息

 

这堵墙由你的影像筑成。

 

它竖在你面前，像你的名字一样抓住你，

我身体里的光焰炽亮

我知道那是你正走过我的灵魂深处，

炫目的光焰弥散。

转瞬间，我的感官被你离弃

变成瘸子，接着走向那没有归宿的路。

 

              《里尔克精选集》，李永平选编 29页

 

    你，上帝，我的邻居

                        林克  译
 

你，上帝，我的邻居，若我有时

猛烈敲击，在长夜打搅你，——

只因我久未听见你呼吸，

我知道：你独处一室。

你想喝点什么，在暗中摸索，

身边没有人递杯水给你：

我随时听候。给一个小的信号吧，

我近在咫尺。

 

我们之间只有一堵薄薄的墙，

缘于偶然；因为这并非不可能“

你的嘴或我的嘴一声呼唤——

墙应声而倒，

竟无一点响声。

注：只翻译了半首。

 

 你，上帝邻居，若我有时

  

    陈巍译， 林笳 校

上帝，我的邻居，若我有时
在长夜里猛烈叩击打扰你，
因为，我久没听到你的呼吸，
并知道：你独自待在大厅里。
当你需要东西时，无人在场，
为你递上一杯饮品。
我总是在谛听。给个小小的暗示吧，
我离你很近。

 

我们之间只有一堵薄薄的墙，
由于偶然，也可能是
你我嘴里的呼喊——
它倒塌了，
全然无声无息。

 

用你的圣画像它得以修建。

 

你的圣画像宛如名字矗立在你面前。
当这道光一度在我心中燃起，
我内心借此认出了你，
充当其边框上的光泽挥霍殆尽。

 

我的感觉，迅速地疲倦，
没有了家乡，而且与你分离。

 

1899年9月22日柏林－施马尔根多夫 

 

      

       Werkleute sind wir: Knappen, Jünger, Meister

             我们是工匠：学徒、弟子和师傅

                    Rainer Maria Rilke

 

Werkleute sind wir: Knappen, Jünger, Meister,
und bauen dich, du hohes Mittelschiff.
Und manchmal kommt ein ernster Hergereister,
geht wie ein Glanz durch unsre hundert Geister
und zeigt uns zitternd einen neuen Griff.

 

Wir steigen in die wiegenden Gerüste,
in unsern Händen hängt der Hammer schwer,
bis eine Stunde uns die Stirnen küßte,
die strahlend und als ob sie Alles wüßte
von dir kommt, wie der Wind vom Meer.

 

Dann ist ein Hallen von dem vielen Hämmern
und durch die Berge geht es Stoß um Stoß.
Erst wenn es dunkelt lassen wir dich los:
Und deine kommenden Konturen dämmern.

 

 

我们是工匠

 

 林克 译

我们是工匠：学徒、师傅、匠人，

我们建造你，教堂高高的主跨。

偶尔有一位不速之客肃然光临，

像一道光穿透众人的心．

我们颠抖，他指出一个新的窍门。

 

我们爬上捶晃的脚手架，

手中的铁锤沉重异常，

直到一个时刻亲吻我们的前额

仿佛无所不知，闪闪发光，

它来自你，像风来自海洋。

 

随后众锤挥舞，发出声响、

锤声穿透群山，一浪接一浪。

直到夜暮铺散，我们才离开你：

体渐渐形成的轮廓沉入夜色里。

 

上帝，你伟大。

 

1899年9月26日 柏林－施马尔根多夫

 

（林克，见：《杜伊诺哀歌》与现代基督教思想，133页）

 

我们全都是匠人

 

   臧棣译

 

我们全都是匠人：要么是学徒，师傅，

要么是大师。是我们建造你这巍峨的教堂。

偶尔，会有一位神色严峻的旅人

走向我们，像一束耀眼的光

让众多匠人惊悚不已，

他向我们传授了一种新的技艺。

 

我们爬上摇晃的脚手架，

我们重重地挥舞着手中的铁锤，

直到闪亮的，洞悉一切的时光

那爱抚的翅羽掠过我们的前额。

欢呼来自你，像风来自大海

 

铁锤的击打响声四起，

并在群山中延宕成起伏不断的回声。

黄昏时刻，晦暗最终将你淹没：

惟有你分明的轮廓渐渐渗透到我的内心。

 

主啊，你深远旷大。

                 《里尔克精选集》，李永平选编 33页

 

艺徒、弟子、师傅，是我们这些工匠

                     

       魏育青  译

 

艺徒、弟子、师傅，是我们这些工匠

建造了你，你这教堂正跨高入云霄，

时而有一个严肃的远方来客

像一道闪光掠过我们几百个灵魂，

颤抖着传授我们一个新招。

《里尔克》，92－93页。

 

 

我们是工匠：学徒，师父，伙计

    

    陈巍译  林笳 校

 

我们是工匠：学徒，师父，伙计
建造你这高高的教堂中跨。
有时过来一位严肃的远方来客，
如同一抹光辉穿透我们上百个灵魂
战栗地向我们展示一项新的技艺。

我们攀上摇晃的脚手架，
手中的锤子沉重异常
直到有一刻亲吻我们的额头，
光芒四射，好像它无所不知，
从你这儿来，如同风来自海上。

 

然后传来众多锤子的回响
不断撞击着穿过山岗。
直到天黑我们才离你而去：
而你渐进的轮廓如暮色苍茫。

上帝，你伟岸无比。

1899年9月26日 柏林－施马尔根多夫

 

    从以上译文可以看出，臧棣的译文最罗嗦，仔细与原文对照，发现有不少段落与原文的意思相去甚远,好像是从别的文本转译的。可是编选者李永平先生是社科院的研究员，德语水平应数上乘，选这样的译文最起码也该对照一下。无独有偶，我在汉语里尔克的网页上看到了Dasha 的评论：

    冯至的关门弟子（1993年冯卒，1994年改为叶廷芳带培）、德语语言文学博士李永平，选编了许多从英译本转译、错讹得不堪入目的译诗；或云，北京燕山此“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的校对比以往严谨，此言大谬；北大德语系博士生导师孙凤城女先生的名字，该书从头到尾皆错为“孙风城”。此“精选集”中，第一次出现的有李永平全译里尔克的“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192-229页）并若干散篇；徐畅译《布里格随笔》（第320-473页）；杨宏芹译“随笔”若干（第612-646页）；林克译《里尔克书信选》（第651-704页）。其中，徐畅译《布里格随笔》为大陆第一次全译本。徐畅的译文中，“die Wasserstrahlen”（水柱）译成“火柱”（第321页）、“von Abend bis Morgen”（从傍晚到清晨）译成“从早到晚”（第328页）……这样的事故比比皆是。

    我没有读完这部厚达700多页的《里尔克精选集》，但仅仅从两首错误百出的译诗，就没有兴趣再读下去了。书中的许多译者都是大名鼎鼎，我等小辈那敢冒犯，但是只要懂德文的读者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其中的不同。另外Dasha 先生指出的另外两位译者也是任职于社科院的德语文学研究者，难道他们彼此也不看对方的译文？

    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我们目前太缺乏一种良性的翻译批评环境了。由于出版社太多的考虑市场，几个月译一本书几乎成为家常便饭；许多出版社没有德文编辑，只要句子通顺，符合中国读者习惯，管他是否忠实于原文就印行出版。译者成为翻译机器，丧失了最起码的尊严与权利；对于问题多多的译文，没有人或者没兴趣站出来批评，指正。这是文学翻译的进步还是倒退呢，明眼人都明白。

    遥想上世纪八十年代，侯浚吉老先生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一出版，马上就有译者在《读书》杂志上撰写翻译批评文章，指出其中侯老翻译上的硬伤。那个时代许多高水平的老翻译家还健在，眼里揉不进半点砂子。如今国内的学术评价体系完全按理工科的一套在弄，翻译算什么，翻译批评又算什么？读者诸君肯定也明白了，原来是不时兴的缘故，翻译水平自然也就江河日下了！！！

   

鸣谢：此文译诗感谢林笳老师的认真校对和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