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绵阳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17卷第3期,发表了梁国均先生的文章——《〈红楼梦〉“梦式结尾”法质疑》(以下简称“梁文”)。梁文的主要观点是:“《红楼梦》是一部残书”。梁文中说道: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从成书到今天已230多年了,它是历史的产物。它是不是一部残书,一方面由作品本身来决定,另一方面也应有历史资料作参论。红学研究发展到今天,红学家们已发现了各种早期《石头记》手抄本和晚期《红楼梦》木刻本。曹学研究,脂批学研究,探佚学研究,已发掘大量资料。证明传世的八十回本曹氏《红楼梦》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结构”,它的确是一部残书。
在整篇文章中,梁先生主要借用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论》、孙逊先生的《红楼梦脂评初探》等研究成果来证明“《红楼梦》确实残书的事实”。但与此同时梁文也陷入了一种“困境”。《红楼梦》原名是不是叫《石头记》,红学界也一直争论不休,从早期的“抄本”来看,以“红楼梦”为书名者居多。脂砚斋在批语中也明明白白说过“红楼梦”是全书之总名的话。既然要用脂批“史料”来反驳“梦式结尾法”,那么脂砚斋称“红楼梦”是全书之总名又怎么解释呢?
后来,马经义在《中国红学概论》中这样分析道:
我们能够分析出《红楼梦》在写作过程中就有两个读者群开始了阅读。一个是以脂砚斋、畸笏叟为中心的阅读群,另一个是以永忠、明义、墨香等人为中心的阅读群。这两个阅读群的人互不认识、互不往来,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这两个阅读群都有着各自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他们各自读到的版本不同,脂砚斋,畸笏叟圈子读到的是《石头记》系统的本子,而永忠、明义圈子读到的都是《红楼梦》系统的本子。这里我们就又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曹雪芹留下的书稿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注意到永忠、明义读到的是《红楼梦》,而脂砚斋、畸笏叟读到的是《石头记》。因而我们判断书稿最初传布是两个本子并行。不否认曹雪芹用过“石头记”等异名,但也不能排除曹雪芹最终选择的不是“红楼梦”这个书名。
“红楼梦”这一书名最早见之于文字,应该算甲戌本的“凡例”——在“脂批”本系统中,甲戌本有其他版本没有的“凡例”如下
《红楼梦》旨意,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然此书又名《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
脂砚斋在第四十八回未曾对此有一段长长的批语。是对“红楼梦”三个字进行解释: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柄)风月宝鉴亦是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
可以肯定的是“红楼梦”一名与“石头记”一名在书稿刚刚传抄时就混杂使用了。吴玉峰先生认为作者和批者各用其名,如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而曹雪芹题曰《红楼梦》。也就说《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红楼梦》这些书名都是作者曹雪芹取的,早期的抄本读者、批者只是在作者所取的众多书名中各自选择一个而已。而作者本人却最终定下了《红楼梦》这个书名。以曹雪芹托付给敦诚的稿本上也就只有这个名字了。
马经义先生与梁国均先生对《红楼梦》名称由来的研究,可以说很难分出高下,一个重在逻辑推理,一个关注历史表现。后来就此问题范朝君先生从文学比较本身来辨别了这几个题目,范先生说道:
相比较而言,“红楼梦”这个题目远比其他几个名称好。“石头记”太实;“风月宝鉴”道学气太重;“情僧录”太俗;“金陵十二钗”有太狭……
2003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马经义的学术专著《〈红楼梦〉的梦幻结构说》。在书中马经义完全从文本本身出发,提炼出了曹雪芹的整个“梦幻框架”。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一共用了十二个梦构建了一个美妙绝伦的“梦幻结构”。书中说道:
《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结构,是以全书十二个“梦”为脉络来构建整部小说的。《红楼梦》中的“梦”可谓是:篇幅之巨、笔触之细、文采之美、构思之巧、寓意之深。全书恍如一场大梦,梦中又有无数小梦,环环相扣,前后照应,组成了一个美妙绝伦的艺术结构。正如脂批云:“……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亦是梦……”
曹雪芹为什么要涉及这样的“梦幻结构”呢,马经义说道:
曹雪芹用十二个梦来构建了整部《红楼梦》的框架,可谓是独具匠心,意味深长。《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就讲述了“石头”幻形入世的一段经历。如此经历的石头最后又复归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本身就是一场大梦。
在“梦幻结构”中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一幅什么样的生存图景——是人世沧桑,世态炎凉,还是生命的有限与短暂;是事与愿违的荒诞,还是人生的空虚和无意义……都有。应该说这是一幅颠倒、混乱、荒诞、空虚的图景,是一幅关于人生存情况的状态图。然而绘制这幅图的作者却是充满情,充满爱,用血与泪来调和上色的颜料。
梁启超先生曾经说:“吾国四千余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其实,最初的觉醒,早已出现在《红楼梦》中。能够把中国人的历史性生存归结为“梦幻”不正好突出曹雪芹的“醒”吗!庄子说:“且有大觉,而后知其为大梦也。”只有醒者,才能从“梦”中抽身出来用“梦幻”构成一个世界,加以言说。
曹雪芹把人的生存样态归结为“一场大梦”,但是从根本上讲,此种“归结”还只是以单纯感受的方式来进行的。因为曹雪芹自己仍处在这种生存状态之中,虽然“世人皆醉,我独醒”但是他找不到参照物来对比这一“人生大梦”。他所处的历史状态使他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参照系。他生活了,体验了,却是以传统的方式和情怀;他怀疑了,绝望了,却无法超越此种怀疑和绝望产生的历史前提。
无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从“太虚幻境”转向“人世”,还是从“朱门”转向“空门”,但自始至终都是辗转在“人生大梦”的规定之中。
曹雪芹虽为醒者,却是“梦中之醒”,就像贾宝玉在五十六回做的那个离奇古怪的梦一样——梦中有梦,梦中说梦。这种奇特的文字表达其实是作者对“梦”的意识与反省,否则就不能在“梦中说梦”。
但此“说”又是“梦”中之“说”,因而这种“醒”又不是绝对的“醒”。
曹雪芹用在“梦中之醒”的时间来呐喊,来推唤着世人,但“睡梦”中的人们无人答应。最终只传开了一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甚荒唐。
……的“梦幻”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