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聊斋之《黑水》
(2023-09-23 09: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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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聊斋之《黑水》
少年马骥者,滨海某邑人也,性坚忍,才名卓,而遇每有不合。其乡人某浮舟东海,遍历诸岛,言其事,多奇诡,适值暑,遂从之游。
是时鱼季,日出东海,一碧万顷,千帆竞发,蔚为壮观也。至深海,水渐黑,异响震恐,忽舟尾钩动,舟为之摇,众奋力与搏,力乏乃捕获之,视之,庞然大鱼也,乃众平生所未见。骥问之,或曰:“龙鲨乎?”
是夜飓风,暴雷雨,舟摇欲倾,骥呕吐欲死,昏然睡去。连日风雨,不可止歇,竟引舟飘去,茫茫大洋,不辨南北,辗转飘泊竟不知几千里也。又数日,风雨始停,云雾障目,隐约忽现某岛,众合力摇桨以入,方乃脱厄。
岛之人见骥,皆异之,自云从华夏来,漂泊至此,已不知几十上百代矣。
岛上林木繁茂,多奇花异草,群鸟翩翩,往来于海,近视之,其大鸟乃飞鱼也,上载鲛人,橐四海珠宝,货于市。问之,曰:“此海中市也。”
骥信步游于市,但见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市上所陈,皆奇珍异宝,人世所无。沿途屋宇楼舍,连绵不可胜数,折而向里,豁然开朗,一楼高耸入云,匾书“冲霄阁”。人称“海公子”所新建,聚天下英才,求为作赋也。
骥兴之来,遂亦入,提笔成文,中有“冲霄一阁擎天柱,从此乾坤始为一”句,众皆惊。喧闹声中,一少年排众而出,眉宇清秀,华裳绣履,从者十数人,皆青衣佩剑。众言“海公子”至矣。
至骥前,乃相迎请,并诘乡籍,骥具陈邦族。海公子喜:“先生辞赋冠绝,大邦多才,名不虚也!家翁愿得亲谒,先生万勿辞也!”遂牵骑出,与之连辔徐行。方出市,公子赠珠两枚,红蓝各一,红曰“定风丹”,蓝曰“避水珠”,嘱骥服之。骥有所疑,未敢遽服,思虑间,青衣从者吹螺声起,人马离地若飞,骥骇乱,忙吞珠。海公子回眸见之,掩口嗤嗤一笑,骥若呆。
旋至岛岸,所骑皆纷纷嘶跃入水,化为青鳐也。骥大骇,未敢张目,但闻螺响,水声呼呼,亦无他异,则稍稍启目,乃见海水澄澈剔透,鱼虾亿万,龟鲨成群,所过之处,皆纷纷奔避,至海底,则珍珠水道,珊瑚成群,一路五彩缤纷,光彩夺目,骥为之眩。
水程不知远近,但觉水中游,又似空中飞,略无阻遏。遇岛礁,海公子则为前导,有“曾母”、“黄岩”、“钓鱼”、“赤尾”、“琉球”,皆一瞬而过,至中途,闻奇香,海公子笑曰:“此为檀木,千年不枯,宫都已在望矣!”
俄果至一宫殿,巍峨矗立,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光可鉴人。下骑揖入,仰视龙君在上,海公子禀奏:“赋得冲霄阁者,乃中华贤士也,今特引见父王。”骥前拜揖,龙君乃言:“东海之地,得蒙高士辱临,幸甚也!”遂集诸水族,宴集采霞宫,华灯千盏,歌舞纷纷,齐赏《冲霄阁赋》。
饮半酣,龙君语于骥曰:“今日盛会,先生得无专为一赋乎?”骥微醺,忻然受命,立成千余言,献殿上,并附诗一首,诗云:
不辞万河东流水,
得举一轮朝日升,
翻江倒海云水怒,
化作春雨润凡尘。
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传赏众人,皆称贺。座中唯太子不屑,太子额生黑痣,相恶,稍饮径去。龙君言于骥曰:“太子迂直,尚祈先生勿介。”龟相乘间附耳龙君曰:“臣视之,此子文辞固绝,唯‘翻江’语,似有非吉之兆,况乃尘世之人,未若遣去。”龙君摇首笑曰:“卿家多虑矣!”
酒炙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骥大喜,是夜成婚。众婢扶女出,细审之,乃海公子也!妆成,美艳不可方物,至是人生之乐亦极矣。
明日,骥拜为驸马都尉,着华裳,坐青虬,巡游四海,骥以是天下知名。
未几,塘报至,黑水犯境,所过处鱼虾尽死。龙君大惊,命太子速往视。太子起行,率武士数十骑西去。抵暮,报又至,乃从太子武士蚝将军,言西方倭岛,有妖炼丹,其黑水日夜流海,太子阻之未成,与之战,兀奈妖术通天,太子力不能胜,伤,余者皆死,途遇舟人,力尽被逮,生死未卜也。言毕踣地,周身渗血而死,血黑而腥臭。
龙君大恸,怒曰:“倭妖猪奴,何敢乃尔!欺水族无人耶?”忿而起,亲举师。骥亦请往,龙君曰:“此去凶险,愿驸马守宫,寡人当无忧也。”骥坚请,遂从之。
龟相谏曰:“此去灭妖,臣卜之非吉也,大王岂不闻‘主不可怒而兴师’乎?况妖盘营倭岛亦已久矣,窃闻白灯仙祖为其师,上下庇之,跋扈未可轻撼也,诚愿大王慎之!”龙君怒曰:“倭奴作妖,已非一日,今鱼虾死难无数,吾子伤不知何所,蚝将军之惨,卿亦亲见矣,为君者能无痛乎?安可忍乎?”遂不听。
龟相唯唯,龙女亦与骥泣别,嘱之切切。遂击鼓起师,浩荡西去。
但见黑云翻滚,疾风暴雷,迅即师已至境。骥拨云下视,但见山间群妖奔行如蚁,一炉熊熊,黑水汩汩流海,鱼鳖浮尸纵横,众皆心惊。龙君暴怒,化为巨龙腾空,呼啸闪转云中,龙尾拍于海面,暴雨喷注而下,而炉火愈旺,终不灭。鼓声震天,师皆进,黑云压城,海啸山崩,舟尽覆,城欲堕,死者不可计数。
妖恐,遣使至。使者吊睛挽髻,腆肚执拂尘,自云道号“方正子”,掌教首座熊之师弟也,言客远来,未及亲迎,愿乞恕罪,尽地主之谊,以修盟好云云,执礼甚恭。
骥言于龙君曰:“臣闻倭人惯重小礼而忘大义,未若却之,一鼓可荡也,永绝遗祸!”龙君力乏,询之龟相,龟相曰:“谚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已兴师惩戒,绝其毒即可也。”
言于倭使,斥其罪,倭使唯唯,言辞闪烁,虚与延宕,未遽行也。忽报天庭诏至,一声暴雷,云中天兵无数,金甲力士夹辅原始天王,诏曰:“东海龙君,未得懿旨,擅动刀兵,乃至生界涂炭,罪莫大焉!依律当严惩,然念其年高德劭,着即退师,闭府省过,钦此!”
诏毕,众皆惊惶无主,龙君战栗,颤言曰:“倭水流毒四海,水族亡无日矣!上天岂无视耶?今不缉捕元凶,反遣罪苦主,岂非颠倒?唯天王明察!”
原始天王愠怒,曰:“其水本无毒也,皆汝等扰人心以自取利耳!速回,乃敢妖言惑众者,立杀无赦也!”
倭使方正子唱诺,请于天王,曰:“龙君年高,当受奸人蛊惑,误信佞言,以铸大错,姑念其旧德,愿上君宽宥一二,以显上天之仁也。”
龙君怒极,惨笑,喷血三升,众皆乱,师乃退。
回宫,而宫室已染,尘簌簌下,不复光泽。龙君卧病于床,喘气声如牛,自知不远矣,乃宣龟相偕骥入,托以后事。吐龙珠赠与骥,嘱骥携龙女自去,言讫,撑目对天,连呼“天不公也!”、“天不公也!”乃薨,众皆泣。
丧事毕,骥与龙女请于龟相,言迁事。龟相悲曰:“臣老矣,愿随先君去。”遂引骥至密室,曰:“今水族大劫,生者恐难及一二,臣暗视禹王神针,亦已销蚀矣,愿驸马偕妻速他往,迟则恐为祸矣!”骥曰:“当此国难,焉忍自去?难而不急,何为驸马乎?唯茫然不知所措尔!”龟相曰:“驸马此志,大慰老臣心,老臣夜卜之,为今计,唯求诸老君,似尚存一线,然则……”骥再拜,龟相曰:“老君仙居在九天外,云山阻隔,险隘重重,非智、力殊绝者,未可达也。妖火不灭者,三昧也,凡水倾之,如烈火烹油,触之则万箭穿心、群蚁噬啮,死状极怖,如蚝将军是也,先君状所以轻者,赖龙珠之功也。龙珠,神物也,服之成龙,可上天入地,所缺者唯法力也,老臣千年修为,今舍赠与君,君其勉哉!勉哉!”
龙女候之久矣,焦思无计,忽喀喇声大作,内室光华四射,一巨龙穿室而出,盘旋而上,霹雳一声,龙腾万丈空中,风雨雷电暴作,啸声震彻寰宇,四海翻腾,云水为之变色。
龙女大惊,奔入室,则龟相已奄奄,见龙女,一笑而殁。龙女固聪颖,见之已猜之八九,恸抚老龟背,欲绝。
移时,风雷止,龙飞于地,骥也,器宇轩昴,摄人心魄。龙女悲喜交集,泣偎于怀,骥抚之,良久。
翌日,一声龙啸,鸣螺声起,大小水族从徙于骥,龙女佐之。骥作法,立水如壁,阻浊水于外,水族纷纷游于内。下为珍珠水道,已尘沙半掩,野尸杂陈,死寂无声。见此者无不堕泪,悲泣之声相闻。
过“琉球”、“赤尾”、“钓鱼”,入南海,经“黄岩”,至“曾母”,一路安顿,劳苦不必絮叨。诸事毕,骥偕龙女复上冲霄阁。赋仍在,而物已非,海市不复往日繁华,触目萧条,对景生悲。
骥执妻手,两人心意相通,无需赘言。骥微颔首,腾地而起,盘旋于阁而上,绕之三匝,倏忽不见。
旬余,骥终负橐归,色染风尘,而神健硕。龙女喜,视橐,内则一匏一壸而已。龙女异之,骥辄笑曰:“仙人曰:‘器,固神物也,然人心为大。’务使妖之罪,昭于天下,事乃济。”龙女拍手称许。
又数日,《讨妖檄》传之四海,群情义愤填膺,毁原始天王庙,唾其塑像,断其供奉,众仙皆惊。四海龙君水族,八方岛主渔民,飞鸟鲛人,齐集倭岛。众推骥龙为盟主,历数妖之罪,誓师而攻。妖不能敌,首恶熊、方正子辈西去师祖求救,余作鼠窜矣。
所谓人心滔滔,天亦不敢违逆,强梁世界,终不敌公理。
妖已逐,而其恶未净。骥擎匏壸,望空祷祝,但见玉壸飞起,渐大,轰然一声,吸入黑水,移时,白水汩汩流出,落地成雨,众皆奔走相贺。
继之,匏飞空中,旋转愈大,久而未见其功,众皆翘首待之。骥前,对龙女曰:“妖火之烈,神器亦惧之,遇汝,吾之幸也,吾其去矣!”腾空而起,飞入炉中,旋转百匝,火终灭。一缕黑烟入匏,乃作霹雳而去。
众皆大惊,龙女踣地,恸悼曰:“君何忍,抛我于尘独活!”乱雨纷纷,其泪乎?
龙女若狂,且奔且呼:“君归来!君归来!”
豁然梦寤,骥视之,身仍在舟也。其乡人某摇之以肩,呼曰“君醒来!君醒来!”则惊而起,恍若隔世,怅有所失。奔舟后,龙鲨犹在,似曾相识尔,视之,额上黑斑赫然在焉,骥心惊不已。
是时日出,霞光万道,而舟犹在深海,海水深墨,鱼尸泛于水面,腥臭不可闻。骥以梦告之乡人某,某亦惊,遂举帆归去。
至水清处,释龙鲨于海,浮沉从舟以游。少时,破浪乃去。
异史氏曰:其乡人某渔父友也,归以告,闻其事,亦足堪称奇也,此所谓“幻由人生”乎?渔父以是记之。
江南渔父
2023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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