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邪和他媳妇

老王有两个星期没来下棋了。老王是大学教授，已经退休了，“王老邪”则是他的雅号。

往常，周六的下午，只要没事儿，老王就会揣上一杯茶，骑车到我店里（老王有一辆斯柯达，一来太过老旧，二来我这里停车也不方便），两个人在盘上龙争虎斗一番，之后再吞云吐雾、天南海北吹吹牛，倒也逍遥快活，彼此都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就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他夫人接的，我喊“大姐”，也熟悉，大姐说老王生病了，在住院。

得到消息，第二天上午，就偕夫人去医院看望了一下。病床上的老王有气无力，显得苍老不少，见到我们，慢慢抬起一只手晃了晃，腕上缠着手环，喉咙里咕噜两句话，听不清楚，只得笑了笑，示意了一下。

小心探询了下病情，说是血管阻塞，高血压，人眩晕。老王年纪并不大，退休没几年，平常身体也挺好，人挺精神，两周前还生龙活虎，纵论天下事谈笑风生，想不到说病就病了，人有旦夕祸福啊！

听大姐说，还需要静养观察一段时间。走时，我握着老王的手，说别担心，下棋的人，身体没有不好的，等你出院，我们再战，“十番棋”还没下完呢！老王很欣慰。

晚上，妻炒了几个菜，天热，还开了一罐啤酒，吃着喝着，便又聊上了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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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是个奇人，也是怪人。

我刚上班那会儿，便听学院的人介绍过他，说他是上海复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那可是90年代！人是真的有才，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从专业，到琴棋书画、音乐、电脑，无所不通。

就说围棋吧，当时我们那帮青年教工“菜鸟”都是跟他后面学的，没少在他家蹭过饭。那时候正值中日围棋擂台赛如火如荼，聂卫平连续三届力挽狂澜，整个社会疯了一样地兴起学棋热。这位老王在当时宣城教育系统算是数得上的围棋高手，他的棋的特点是无布局，随性而为，怪招、邪招多，中盘战斗力极强。背后，我们都喊他是“王老邪”，他也挺乐意接受。

王老邪棋邪，讲课也邪，经常不按套路来，时不时会在课堂上搞出些“花样”。比如，上着上着，高兴起来，他会引吭高歌，有时候，他又会慷慨激昂，击节吟诗，或者干脆讲一段吴清源当年纵横日本、独孤求败的故事，很受学生追捧。教务处为此多次向他提醒，他却依然我行我素，学院也拿他没办法。

这些个事儿吧，属于个人教学风格，上级虽不舒服，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王老邪的“邪”，可远不止这些，但凡他觉得不公正的、不对的事情，他就要说，不但说，还公开提批评意见，别人说他傻，他却说自己是党员，是党员就要敢讲真话。

这样的人，在学生、在青年教工群体里当然是风云人物，但是在上级的眼里，则是典型的“刺儿头”，是注定不受待见的。

后来，关系就越来越紧张，在住房分配、职称评定、人事考核等一系列事情上，老王都受到明显不公正的待遇，一怒之下，老王就辞职了。

“哦，原来是这样！”对于老王，妻多少知道一点，但是知道的不多，妻心肠软，听我这么一说，语中多有同情、惋惜之意。

“那后来呢？”妻接着问。

闹翻了就没退路了嘛，老王后来就离开了宣城，应聘了浙江省某个院校，这个院校其实也不算出名，但是听老王说，“环境”要好一些。环境好一些我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估计，老王的性格可能也改了不少。

因为我有一次问过他，他说经过那次波折，他也看穿了，课堂上呢，他就老老实实讲课，学生爱听不听，来了就上课，上完课走人，其他的事儿，他不再关心。

然后我就开玩笑，说你这不就叫“世故”吗？说起来，他是我的“师父”，说过就有些后悔了。

可老王并不介意，那回，他抽着烟，陷入沉思，说人哪，很多事儿，只有经历过，才会慢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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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年青，总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委屈的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人！潇洒是潇洒了，可是，自己毕竟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孩子啊！

我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率性，让你大姐遭了多少罪，我走以后，你大姐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要服伺婆婆，但是每次电话，你大姐都讲没事、没事，从无怨言。

后来把儿子接过去上学，你大姐就两地跑，两地牵挂，经常夜里坐火车，那时候没有高铁，每次送你大姐去车站，我都无数地在心里骂自己！

再后来，你大姐辞了宣城的工作，一家人好歹算是团聚了，你大姐是做企业财务的，做企业财务，重要的是跟老板的关系，跟税务局的关系，她这一走，过去的等于全断了，重新开始。过去之后，找了一家郊区的企业，离家很远，我每天早上开车送她，遇上早课，我们5点钟就得起床，开一小时车，6点多到，然后往回赶，怕早高峰堵车，每天如此。企业8点开门，大冬天的，你大姐每天早上在企业门口站着硬等，喝冷风，中午跟工人一起吃食堂，饭菜一来难吃，二来冬天还是冷的，晚上又坐公交转一、两个小时才能回家，吃了多少苦，还落下了胃病，可你大姐从不对别人提。说起来，这都是我造成的啊！

你大姐的性格跟我差不多，也非常要强，那些年硬是帮老板把企业做起来了，得到老板信任，手上资金调度，动辄几百万，甚至千万，但是毕竟年龄大了，身体也吃不消，今年初光荣退休。走的时候，企业开了隆重的欢送会，很感人。（那天说到这里，老王还将手机里的视频给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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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告诉我，他这一辈子最欣慰的事儿有两件，一是娶了个好老婆，二是儿子争气，博士，比他有出息。

现如今两个人都退休了，回到宣城养老，还不到半年，没想到却生病了。

“好人会有好报的！”妻说，给我的杯子加了啤酒，用茶跟我碰了一下。

我嗯了一下，端起杯，说：“祝他们、也祝我们一生平安！”

江南渔父

2023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