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小姐去了一趟老家，发了一个视频，及目所见，早已一片瓦砾，哪有半点老家的影子？

因为拆迁，老家已不复存在，“找不到老家的位子了，面目全非……”视频里，小组幽幽地诉说，难掩眷念、伤感之情，这种情绪，也迅速感染了群里，引来一片唏嘘。

生活了几十年，连声招呼都没打，连张合影也没拍，就这么消逝不见了，让人空荡荡的，人同此心，伤感，是难免的，“在这里出嫁的，想找点痕迹，留作纪念。”小姐说。

纪念？这倒让我想起来，拆迁前，曾拍过一组照片，于是赶紧翻找电脑资料，终于找到了，第一时间传了上去，大家看了，简直有些惊喜，一对照，突然发现，照片里大门旁的那棵树，居然还在！

那棵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不是照片，还真认不出来，以前，根本就没在意过，而现在，却觉得特亲切，成了老地儿唯一的留存，连接过去和现在唯一的见证，似乎过去几十年的记忆，都装在了这棵树里，真心希望它能平安、好好地活下去！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记忆和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很难关上，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浮想连篇，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呈现在脑海里。

老家的一砖一瓦，都是父母一辈人用木轮车一车一车推出来的。

贫穷，孩子多，底子薄，是那个时候老家的缩影，两层毛坯楼房建起来，也掏空了家里多年的积蓄。但是再难，父母咬牙也要把子女培养成人，在教育这一点上，父母的意见高度地统一，在那个时代，那种条件下，是相当不容易的，这意味着，父母要比别的家庭，付出多得多的劳动、金钱和汗水，为此，母亲甚至还遭到过村里人的哂笑。

“都念书，那地还没人种了！”遭人嘲讽，母亲无力辩白，但是，为了子女，父母意志坚定，从不动摇，那些年，非常艰难，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叫“爬尖刀山过来的！”再苦再累再难，父母都自己扛着，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抱怨、叫苦，还总是在背后勉励我们：“人穷，志不能穷！”

记忆中，在老家的日子里，父母总是风里雨里、没日没夜地拚命干活，从来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无数次在夜里，父母顶着月色，推着车，出摊卖早点，吱吱嘎嘎声中，满载锅、炉、桌椅的车子，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在夜色中远去。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每一分钱的积累，都是用汗水换来的，即使今天，每当看到街巷上的那些小摊小贩，我都会依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因为我知道，那些不起眼的小摊，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背后，跟当年我的父母一样，也会有等着上学交学费的孩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些年，在老家，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让我们很早就懂得，什么叫“艰难”，什么叫“奋斗”，什么叫“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所有这些，给我们的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底色。

老家的生活，物质上无疑是艰难和匮乏的，但精神上，却是充实的、欢乐的。那种欢乐，是发自内心的，只有真正的大家庭，只有积极向上的家庭，才会拥有。那种欢乐，是小时候的打打闹闹，是长大以后逢年过节一家老小的欢聚团圆，是葡萄架结出累累硕果，是芝麻杆开花节节高，有闲情岁月里天南海北互致问候，也有渡尽劫波之后的久别重逢、笑里含着泪。

老家是大锅灶，烧的是柴火，吃的是大锅饭，相聚的日子里，一家老老小小，围坐在客厅，互祝平安喜乐，就在这一次次的相聚里，我们长大了，然后，是我们的孩子，现在，孩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岁月就这么静静流淌，中堂上的对联也在悄悄变换，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有“峰转路回披锦绣，天高气爽映云霞”，最后一幅是“红梅点点传春讯，喜鹊双双报佳音”。

每次相聚，母亲总是忙前忙后，烧出大家最爱吃的菜，而父亲则照例喜欢喝两盅，今时往日，还得教育一下儿孙辈，什么“在外面要好好的，做事要把稳，不能马虎！”之类，每当这时，一桌都哧哧地笑，知道他的脾气，母亲经常批他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哪个都比你强！”每当这时，一桌人都哄笑，轻松而又快乐。不过，别看父亲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正事儿，可绝不糊涂。

人应当怎么做人，子女应当怎么教育、怎么发展，人生碰到曲折应当怎么面对，这些“大问题”，父亲一点都不糊涂。

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有苦就有乐，有悲也有喜，风风雨雨中，老家的日子，我们一起走过，然后，一个个长大，就像小鸟一样，一个个飞出了老家，但是飞得再远，也不会忘记曾经生活过的老家。

因为有老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顺与不顺，我们的心里，都有定盘星，和压舱石，遇到风雨，知道有“老家”这个港湾可以停泊、靠岸，不会迷失。

可惜，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家终于还是老了，终于到了拆迁的时候，这是让人伤心而又无可奈何的，老家虽然不在了，不，其实应当是“老宅”不在了，但是父母仍然健在，这是非常让人庆幸的，老家的故事，仍然在，老家的精神，仍然存在！这种精神，成为我们无穷的力量，使我们彼此守望相助、风雨同舟，足以战胜一切的困难。

若干年后，美丽的小区，高楼林立。

一对老夫妻，相扶相携着从远处走来，老妇人说：“嘿，老头子，老家到了，你看，那棵老树！”老头模样的人，出神地打量着，好久点了点头，附近一所幼儿园，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小孩，正埋头扒饭，模样可爱又可笑，老妇人摸出手机，翻了翻，给老头看：“嘿，你看，像不像当年他们几个小的？”老头开心地乐了。

周围的人有些好奇，问他们：“你们是这小区的吗？”

老头慢慢地说：“这里呀，曾是我们的老家，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那里曾经有个老奶奶，卖过早点，她做的雪菜烙饼，很有名的，那棵树，就在我们老家隔壁，它对面，是一个地质大院，那时候啊，可红火了……”

这时候，画面定格，歌声响起：

“我的老家，

就住在这个村，

我是这村里土生土长的人……”

江南渔父

2022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