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国”
——苏洵、苏轼、苏辙父子的同题作文
北宋至和、嘉祐年间,科举考试中流行一种病态的文风,读书人作文喜欢离奇怪涩,读起来不清不楚,无法成句成篇。这是梁唐以来的恶习,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非常不喜欢这种缺乏生命力的雕靡之风,他下定决心,要摒除这种习气,他声称:如果主持科举考试,凡是文章涉及到浮华雕饰的,一律不取。当时很多人以为是吹牛皮,不以为然。
居住在眉山的苏洵也提倡写老实文章,要求言之有物。但是由于他地处西南,加上他屡考不中,对科举彻底失望,转而把“万卷平戎策”,化作“田园教子书”,一心一意培养苏轼兄弟二人。
他与欧阳修也一定算得上朝野知音,每次他到京城,虽然一介布衣,常常被当时的享有盛名的欧阳修延入家中,以上宾之礼相待。
苏洵细心地将全部的欧阳修的所有的文章收集起来,让儿子们仔细地揣摩他的遣词造句修辞用典谋篇布局,甚至他的诗词,他向皇帝上呈的奏章,他在文人雅集的唱酬趣闻,这些都成了苏东坡兄弟学习模仿的榜样——一个想参加高考并且想要考出好的成绩的人,如果不去接触高考题型,不去反复演练与之相仿的题型,我想他一定不是一个准备充分的人,尽管可能由于运气,或者可能由于他的聪明能够考出高分,但是这在一些把考试作为战事,把研究考试看作是研究兵法的老师们看来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一天,苏洵出了一题,要求就六国破灭的历史进行分析,提出自己独到的看法,然后写成文章《六国论》。
苏辙论六国:
愚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败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籍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摒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因得以自安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其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场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残杀,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致使秦人得间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苏辙《六国论》要点:
秦国与六个诸侯争夺天下的要害地区,不在齐、楚、燕、赵四国,而在韩魏两国的大地;六国诸侯与秦国争夺天下的重要地域,不在齐、楚、燕、赵四国,而在韩、魏两国的彊土。对秦来说,有韩、魏两国阻塞了秦国的交通要道,掩护着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所以天下所看重的要害地区,再没有超过韩、魏两国的了。
韩、魏不能单独抵挡秦国,而天下诸侯却要借它们来阻挡西边的秦国。所以不如厚交韩国,亲善魏国,用来抵挡秦国。那么,秦国就不敢越过韩、魏来窥视齐、楚、燕、赵这四国,这四国凭此就能保全自己。用这四个没有战事的国家,支持遭遇秦国强敌的韩、魏,使韩、魏对东边四国没有后顾之忧,从而替天下挺身而出抵挡秦军;让韩、魏两国来抗秦,其他四国在内地休养生息,用以暗中帮助,解决韩、魏的急难。如果这样,就可以应付到底,那秦国又能怎么样呢?六国的谋臣策士不这样考虑,却贪图边境尺寸的小利,背弃破坏盟约,自相残杀。秦兵还没有出动,天下诸侯自己就已经困顿了。最终让秦国有机可乘,灭掉了这六国,这难道不可悲吗!
苏轼论六国:
秦始皇十八年,取韩。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赵,取楚。二十六年,取齐。初并天下。
苏子曰: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谓巧于取齐,而拙于取楚,其不败欲于取楚者幸也。呜呼,秦之巧,亦创于智伯而已。魏、韩肘足接而智伯死。秦知创智伯,而诸侯终不知师魏、韩。秦并天下,不亦宜乎?
齐愍主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犹伐齐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赵,齐、楚救之,赵乏食,请粟于齐,而齐不予,秦遂围邯郸,几亡赵,而齐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于齐者四十余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谨,故不被兵。”夫秦欲并天下耳,岂以谨故置齐也哉?吾故曰:“巧于取齐”者,所以大慰齐之心,而解三晋之交也。
齐、秦不两立,秦未尝须臾忘齐也,而四十余年不加兵者,岂其情乎!齐人不悟而与秦合,故秦得以其间取三晋。三晋亡,齐盖岌岌矣。方是时,犹有楚与燕也。三国合,犹能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齐不救,故二国亡,而齐亦虏不阅岁,如晋取虞、虢也,可不谓巧乎?二国既灭,齐乃发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呜呼,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万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万攻之,盖空国而战也。使齐有中主具臣,知亡之无日,而扫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齐,而如厌兵空虚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于取楚”。
然则奈何?曰:古之取国者必先有数。如取啮齿也,必以渐,故齿脱而儿不知。今秦易楚,以为是啮齿也可拔,遂决其口,一拔而取之,儿必伤,吾指必啮。故秦之不亡,幸也,非数也。吴为三军,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晋之平吴,隋之平陈,皆以是物也。惟符坚不然。使坚之出此,以百倍之众,为迭出之计,虽韩、白不能支,而况谢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胜而坚不幸耳。
苏轼《六国论》要点:
秦国吞并天下,不是天道相助,只不过是巧胜罢了。具体说来,我看巧在攻取齐国,而笨在攻取楚国,攻取楚国而没打败仗那只是幸运。
法章有才能,秦国却攻打齐国,建没有才能,秦国却不攻打,为什么呢?太史公司马迁说:“齐国君王后来侍奉秦国谨慎,所以挨打。”那秦国目的是吞并天下,难道因为齐国对他恭敬谨慎的缘故就放弃攻齐吗?所以我说是“巧在取齐”,这是用来安慰齐国的心,从而齐国解除与晋国的结盟。
秦国开始派李信用二十万人攻打楚国,没攻下来,才派王翦用六十万兵攻打楚国,大概是抽空国中兵力去作战了。假使齐国有贤明的君主,明智的大臣,知道国家不久就要灭亡,而全力去攻打秦国,凭长久无战安定的齐国去对付厌战空虚的秦国,灭掉秦国真是易如反掌。所以我说:“笨在取楚。”
既然这样,那该怎么办呢?回答是:古代攻取别人的国家,一定要事先心中有数。就像拔掉啮齿,一定要慢慢来,所以牙齿脱落牙帮却不痛。现在秦国看轻楚国,认为是啮齿可以拔掉,于是就扳开嘴,用力一拔就取出来,牙帮一定受伤,手指必定被咬。所以秦国攻打楚国没被灭掉,是幸运,不是命运。吴国训练三年,多次攻楚三年才进入郢都。晋朝平定东吴,隋朝平定陈朝,都是用的这种方法。只有符坚不是这样,假如符坚也用这种方法,以百倍的军队,用多次进攻的计谋,即使韩、白也不能抵挡,何况谢玄、谢牢这类人呢!
苏洵《六国论》: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蔽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秦以赂秦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蔽在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故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胜负强弱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概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劫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易未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秦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之下矣。
苏洵《六国论》要点:
六国灭亡,不是因为兵器不锋利,仗打得不好,弊病在于贿赂秦国。贿赂秦国,自己的实力就亏损,这是灭亡的原因。有人说:六国相继灭亡,都是因为它们贿赂秦国吗?回答说:不贿赂秦国的国家因为贿赂秦国的国家而灭亡。
秦国除靠攻战获得土地之外,还受贿赂获得土地,小的就得到邑镇,大的就得到城市。秦国受赂所得的土地比战胜所得的土地,实际上多到百倍。六国赂秦所失的土地,比战败所失的土地,实际上也多到百倍。那么,秦国最想望的,六国诸侯最担心的,当然不在战争了。想想他们死去的祖辈父辈,冒着霜露,披荆斩棘,才有了一点土地。子孙对待土地却不很爱惜,拿它送给别人,好像丢弃小草一样。所以,不用作战,强弱胜负已经分明了。六国终于灭亡,是理所当然的。古人说:“用土地侍奉秦国,好像抱着柴去救火,柴不烧完,火不会熄灭。”这话得当啊。
齐国不曾贿赂秦国,最后也随着五国灭亡,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齐国结交秦国而不帮助五国。
唉!如果六国用贿赂秦国的土地封赏天下的谋臣,用侍奉秦国的心意礼遇天下的奇才,合力向西对付秦国,那么,我恐怕秦国人吃饭也不能吞下去。可悲啊!有这样的形势,却被秦国积久而成的威势所胁迫,土地天天削减,月月割让,因而走向灭亡。治理国家的人不要使自己被积久而成的威势所胁迫啊!
六国与秦国都是诸侯,他们的势力比秦国弱,却还有可以不贿赂秦国而战胜它的形势。如果凭着偌大的天下,却追随六国灭亡的前例,这就又在六国之下了。
三篇《六国论》比较:
苏洵、苏轼、苏辙,“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他们都论六国,独抒己见,各有千秋,而苏洵更为老练,略高一筹。
苏辙,人较年青,激情饱满。认为六国灭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应该责备六国谋臣察士没有充分认识韩、魏在战略上的重要性,缺乏远见,胸无大局,贪图小利,背弃谋略,自相残杀,让秦有机可乘,各个击破。观点鲜明突出,见解独特新颖,论证充分有力,语言简洁明快,笔挟感情,文势纵横,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和激情。
苏轼,年长一些,见识广博,看问题全面、理性。认为“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也,非幸也。然吾以为巧于取齐,而拙于取楚,其不败欲于取楚者幸也。”总的来说,秦吞并六国,不是天命,只是巧胜,不是幸运,是总的战略正确。具体说来,巧在取齐,笨在取楚,取楚不败是幸运。六国呢,有抗秦有事秦,有联合相救,有毁盟不助,主要是该合不合,该打不打,终至灭亡。这样就有主有次,有正有反,避免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胜利全对,败则全非”的片面性。分析全面透彻,文章严谨周密。时叙时议,时感时叹,笔法灵活;引经据典,比喻推测,运用自如;或长或短,或整或散,句式多变。显示出成熟的稳重和大家的风范。
苏洵,诗词记赋让二子超过,却极善策论,尤长政论史论,而且阅历更深,博古通今。宋时,契丹南犯,真宗与其定下屈辱的澶州之盟,每年供契丹银10万两,绢20万匹;西夏侵犯,仁宗每年供给西夏银10万两,绢10万匹,茶叶3万斤;后契丹再犯,又每年增付银10万两,绢10万匹。朝廷如此软弱,苏洵深感忧虑,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因此古为今用,借古讽今,认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六国破亡,弊病在于贿赂秦国。告诫宋朝“为国者无积威之所却哉!”,“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之下矣。”偌大的宋朝如果被契丹、西夏的积威吓倒,只知“贿赂”,给这给那,势必走向灭亡。
苏洵绝对不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教成书呆子。他的文章或要求儿子们做的文章都力求言之有物,具有强烈的经世致用的色彩。当时的宋朝已经开始步入积贫积弱的窘境,更为要命的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面对如狼似虎的北方强国的攻掠根本丧失了战争的兴趣,一群文官们更是把多少年没有战争视作一个值得炫耀的功绩,每年政府都要把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于赏赐给西夏和辽国,以保持一种毫无意义的外交大国的虚荣。在这样的背景下,苏洵安排了这样一个具有强烈的政治针对性的题目,借古讽今,指点江山。文人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责任感在家庭教育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苏洵参与到古文运动的改革中来,几乎是一介布衣的他以自己煌煌巨著跻身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列。但很多人不知道,他还是一个军事战略家和军事理论家,假如当时的宋朝能够给他一个相应的平台的话,他还可能成为一个军事实践家,他不折不扣就是一个少壮的“鹰派”人物,难怪当时掌管军事大权的枢密使韩琦,总要单独为苏洵设一个专座。因此,在对六国的败亡的分析上,他逐一分析六国破灭的原因就是贿赂秦国。鲜明地指出“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在文章结尾更是直指当朝: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如果自己拥有天下这样大的家业,还要继续效仿六国贿赂秦国,演绎破亡的故事,就又比六国还不如了。
笔力更为沉雄,说理更为透彻,立论更为高远,三篇文章传世,父亲苏洵的文章更有影响。引的是战国故事,用的是欧阳文忠公的笔意,浇的是自己心中的块垒,什么叫探究式的学习,怎样引导学生进行探究式的学习?如何使学生的作文成绩在一次次的练习和竞赛中提高?老师可否降尊纡贵,将自己变成一个学生,一起参与作文的全过程?是否也可以将自己的作文贴出来,让大家一起品评?你是否感到有超出学生的自信?由此看来,苏洵老先生的高考成绩虽然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1057年,朝廷任命欧阳修权知贡举,负责高考命题,铨选天下举子。苏轼苏辙兄弟各自以满分和高分作文金榜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