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什么?
(2018-06-06 18: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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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情感 |
5月8日上午,子健发来微信邀请我以《故乡是什么?》为题,为他的散文集《故园之恋》写一个序言,我感到非常为难,原因有两个:一,水平不够格。子健是新闻工作者,有数百万字的文字作品,而我是一个外科医生,为他的作品写序,是真正的班门弄斧;二,时间不够用。自己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医疗、学术、学会、杂志占满了我所有的时间,把我变成了没有时间读书、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写作的可怜人。但是,我又答应了子健的邀请,原因也有两个:一,子健与我一样的游子、一样的赤诚,对故乡都有着无限的眷恋,我俩情同手足,盛情难却;二,尽管自己写过不少故乡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有思考,故乡是什么?趁这个机会,整理一下思绪,也是好事。
于是,我在想,故乡是什么?我认为故乡就是童年的记忆。所有游子的故乡都有共同的地方,每一位游子的故乡又有不同的地方。子健的故乡是袅袅炊烟、泥泞小路、踏雪而歌、篱笆小院……我的故乡是什么呢?童年记忆里面的生活、劳动、亲情与梦想是什么?
首先,我的故乡是细工、裁缝与弹棉花。细工是绣花、衲鞋、缝衣、补裳等相对于耕田种地等粗活而言的劳动,是故乡女人们的必备技能,是故乡女孩子出嫁前的必修课。细工做得好是家教好的一个标志,是一个值得炫耀的优点,比长得好看更加重要。实际生活中的确如此,有一个细工好的家庭主妇是一家人的幸福。细工是女人们人人都会的,但是做衣服与弹棉花则要请专门的师傅。每年入冬前、春节前的一段时间分别是打棉絮、做衣裳的时候,是弹棉花师傅及裁缝最忙碌的时候。在故乡,衣服是裁缝做的、棉絮是弹工铺的,而不是买的。记忆中,我穿的第一件商品成衣是高中时期父母亲给我买的短大衣,家乡叫披风、避风。
其次,我的故乡是红薯、蚕豆与玉芦糊。故乡地处鄂东南山区,地多田少,粮食有红薯、水稻、小麦、蚕豆、玉芦(故乡称玉米为玉芦),其中,红薯产量最高,好的年成可以收获几十石、数千斤红薯。故乡每家每户都有存放红薯的地窖,叫薯窖,都挖在山上,深约10余尺,外口小、里面大、形状如葫芦,上面盖一个茅草棚。每周一次去薯窖把红薯取出来,一般是一石,这便是一周的粮食。红薯、蚕豆与玉芦是我记忆中的主要粮食,我从小不喜欢这些,因为吃完后总是反胃、胀气、吐酸水。米饭是一种奢侈品,记忆里面只有春节才能吃得上全米饭,平日里的米饭总是加有蚕豆、红薯或南瓜,而且总是大米少、杂粮多,即使是这样的米饭,每天也只有一顿。
第三,我的故乡是媒床、茅司与洗澡盆。床在故乡叫媒床,真是一个好名字,这张床是爱情故事、是休养生息、是人类繁衍的媒界。青年人结婚时,媒床是必不可少的家具,故乡的媒床有一个底座(即床体)、四根柱子、一个踏脚磴,讲究一点的媒床还有牌匾,更加讲究的有两重牌匾。木匠做好后,还要请漆匠加工,上漆、画图。一张好床可以睡几代人。故乡叫厕所为茅司(“司”可能是“厕”,“厕”古读音为si),一间独立于住房以外的小房子,在地下挖一个粪坑,上面盖上木板,留一个空隙,就是解手(故乡俗称打诨)的地方。住房里面是没有厕所的,为了方便晚上解手,家里备有尿罐。故乡的洗澡盆又叫脚盆,与其他地方的椭圆形不一样,是圆形的,形同脸盆,一般为木制,只是更大,可以坐下一个成年人。洗澡有大、细(小)之分,洗大澡指清洗全身、洗细澡指清洗屁股(会阴部及臀部)。此外还有揩澡,即以湿毛巾擦身。父老乡亲非常讲干净,即使是冬天,也是每周一大洗、每天一细洗或揩澡,洗澡盆甚至也是嫁妆之一。
第四,我的故乡是家猪、家鸡与看家狗。在故乡,家禽、家畜是家庭的组成部分或成员,所以亲切地称呼它们为家“某”,同时也是为了区别野猪、野鸡、洋猪、洋鸡。家乡的花猪、土鸡虽然个头较小、生长较慢,但是味道要鲜美得多,所以,外来的黑猪、白猪及洋鸡在故乡没有市场。家猪是圈养的,猪圈就在茅司里面,它们吃的几乎全部是猪草,没有饲料,每年每家养一头猪就不错了。家鸡有多种作用,报时、下蛋及作为食物。天亮时,群鸡自己出门,天黑时,自己入笼。作为食物,吃鸡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只有极其尊贵的客人或重要节日才会杀鸡。平时只有在鸡发病时也就是现在的禽流感时,才杀了吃或死后吃。故乡的狗是看家的,不仅仅保护家庭,防止小偷,还保护主人,防止坏人;而且还是鸡的守护神,防止黄鼠狼。故乡房子的大门旁边都有一个圆洞,那是大门关闭时家狗进出的地方。家猪、家鸡可以用养字,因为要给它们喂食。但是,家狗不能用养字,因为家狗主要靠吃小孩的大便以及自己觅食。在故乡所有的家禽、家畜中,我特别心痛故乡的狗。
第五,我的故乡是柴刀、锄头与竹篮子。柴刀、锄头与竹篮子是故乡父老乡亲最常用的劳动工具。每天天刚放亮,腰别一把刀、肩扛一把锄、手提一只篮的男男女女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那是故乡的一道美丽风景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永未褪色,至今如此。男人的一生与柴刀、锄头为伍,女人的一生与竹篮子为伴。进山砍柴、上地耕作、下水清洗是故乡亲人一生劳作的写照。故乡的女人远比男人辛苦,除了种地,女人还要负责全家的各种清洗,包括衣服、蔬菜、食物及杂物等,竹篮子便是最重要的盛器。每天早晨,河边便是女人的天下,洗衣服的、洗蔬菜的、洗红薯的……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嬉笑,交流各种各样的趣闻轶事。男人去河里挑水有时还要说笑话讨好女人,求她们让一个位置装水。
第六,我的故乡是崽种、老表与同年爷。崽种是故乡最亲的称呼,只有做了极好的事情后,才会获得长辈这样的称呼。与故乡称儿子为崽不同,崽种不局限于男性、也不局限于儿辈,对所有晚辈都可以这样称呼。每次被叫崽种时,我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欣快。故乡全村都姓石,都是兰桥公之后,由于繁衍速度不同,全村的辈分相差6~7代,所以有“摇窝的叔,白胡的孙”一说。由于故乡的通婚半径很小,经过几代人的繁衍,七村八庄都成了亲戚,老表是一个人群最多的亲戚群。除了血缘亲戚外,“同年”也是一门亲戚,故乡有结交同年的习俗,叫“打同年”,相当于拜兄弟。我自己有一个同年,我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我的父亲母亲都有几个同年,我分别叫同年爷、同年娘。这种亲情关系一方面保证了家庭的稳定,另一方面预防了失足与不轨,还养成了质朴、真诚的性格与民风。
第七,我的故乡是读书、进城与农转非。故乡祖祖辈辈安贫乐道,几乎没有一个人外出谋生,青年人的内心是平静的,老人、孩子、山林、田地便是他们的全部世界,没有更大的“野心”或“抱负”。自从有了农村户口与国家户口的区别后,自从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后,故乡的青年人便不再甘于山林、乐于田地了,而是想方设法往外面走、往城里走,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住城市、当干部、吃商品粮。可惜当时故乡青年的出路非常少,好在故乡传统上非常重视读书,有文化的青年人有可能得到重用,所以多数家长会送孩子读书,读书改变命运是不变的信条。对故乡青年人而言,当时的公社就是大城市,公社干部就是大官,所以,故乡青年外出谋生的第一站多数是当时的公社,实现理想的第一步多数是农转非。如果有人一步从乡下跳到了区里、甚至县里,一步由农村户口变成了国家户口,这个人立即就会成为故乡的传说、被崇拜的偶像。
自己童年的这些记忆写在纸上看起来似乎很不幸,实际上并非如此。当时大家的情况相差不大,童年伙伴多数如此,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样子。如果当年有人问我什么是幸福?我想答案一定是可以天天吃白米饭、天天吃腊肉。这是我童年唯一没有被满足的欲望和没有实现的梦想。
子健比我小一个年代,而且我们两人出生远在南北两方,生活背景不同,人生轨迹不同,对“故乡是什么”可能有不同的回答。但是,我们对故乡的眷恋、对故乡的热爱、对故乡的赤忱、对故乡的情怀是一样的,否则我们就不可能有汶川映秀地震现场的相遇、就不可能有广州白天鹅宾馆的相聚,就不可能有家庭圣诞晚会的表演,就不可能有十年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后记:本文开始于5月20日难得休息的一个星期天,写成于6月3日从北京飞往底特律的DL 188航班上,6月5-6日修改于Holiday Inn Express & Suites Detroit Downtown的1204房间,6月9-11日再次修改于 Boston Park Plaza的5096房间。在异国他乡写故乡,与在北京或故乡写故乡时的感觉有明显不同,思念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