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底层农民在盛世华章中的非正常死亡

于德清

10月19日，GCD的第十七次大会正开到第四天，各大网站和报纸的头条区一片飘红。这天是重阳节，也是我母亲的生日。

这天，我打电话回家，祝她老人家生日快乐。不想却得知了，我的邻居成功爷爷临死的消息。我知道成功爷得了癌症，前一段时间来北京看病，住在309医院。我曾经去看过他两次。最后一次是国庆长假期间。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非常的差异，没想到他走的这么快。最后一次去看他，他的胃部刚刚做完了手术，因为长期没有进食，身体特别消瘦，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手术情况据说非常好。当时，大家都还比较乐观，他说今年咱们过年都回家，包括他远在武汉的母亲和弟弟一家。咱们胡同口要扎一个大牌坊。那个时候，我禁不住一阵心酸。

成功爷，这辈子活得很难说是成功。他是山东济南的一位不到60岁的农民，下了一辈子的力。他家庭成分不好，一直到30多还没找上媳妇。他这辈子除了种地就是下窑挖煤。他有一个儿子，前两年考取了武汉的一所大学，投靠他的弟弟去了。这几年暑假都不回来，在那边打工挣钱。成功爷的脾气很犟，也很有自尊。他虽然收入不高，但是过年的时候，他都会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给我的女儿做压岁钱。我们虽再三推辞，但是，这说明成功爷看得起我们，最后还是不能薄了他的面子，不得不让孩子收下。也许性格即命运，这两年他的胃一直不好，可是他却一直自己扛着，不去看病。一直到今年夏天，他的身体再也不允许继续像一条硬汉一样支撑下去了。我父亲和家族里的其他人和他一起去济南看病，结果，查出了癌症。他的胃里边长了肿瘤，导致他吃不下东西，肿瘤还扩散到他的肺部和肝部。结果出来后，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后来，成功爷被接到武汉。十几天后，他的弟弟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和他来到北京。只是，到了现在，一切为了挽救他生命的努力都失败了。在北京期间他治病花销大概有7、8万，全是他的弟弟出的。

这笔钱至少需要成功爷不吃不喝奋斗若干年。在农村，人们都知道生命和健康非常重要，但是几乎所有的人又都用行动告诉我们，钱比命更重要。在我们那里，对普通农民来说，最挣钱的工作也许就是挖煤。十几年前，每个月挖煤的人都能挣到1000多元，可是，现在他们仍然是挣这么多。而时间在流逝，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在地下几百米身处的洞窟中耗尽了生命的精华，直到有一天，他们的身体再也不允许他们继续从事这项工作。在长期的井下工作，能够一生平安无事，也是幸运的。我们这条街上，曾经在一次事故中死掉了三个人，其中有一对父子。在另一条街上，我的一位小学同学新婚后不久，就在井下被脱落的岩石砸死。所以说，农村人挣这点钱实在不容易，所以，他们也不舍得花，有点小病小灾的，能扛就扛过去。虽说，近年来，也实行合作医疗，但是，也就是能治治一般的小病，像成功爷这样的病，根本指望不上。

成功爷的病也拖了一两年了，尽管很多人都劝他去看看。可是，他就这样一直硬扛着。他能怎样呢？我们显然不能责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别无选择而已。他的儿子在上大学，虽说是在武汉有弟弟照顾着，孩子的日常生活不要他操心，但是如果，每年的学费他也不掏的话，作父亲的脸面何存？去看病一旦查出什么问题来，又得需要不少钱，而且他也许会为了养病而失去工作的能力。到时候，最糟糕的情况是，自己的一家人都得需要弟弟来养。对于一个生性要强的汉子来说，这是不堪想象的一种境地。儿子在上学，妻子也挣不了多少钱，成功爷的家庭经济近年来正处在这种青黄不接的阶段。无论是从现实的需要，还是为了尊严，都使他为了这个家庭支撑到他不能劳动的最后一刻。

成功爷在为家人尽到最后的责任之际，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我想，他一定很不甘，很不甘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他努力了一生，还没有休息一刻，他还不到60岁，还不到公务员退休的年龄，离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还有十几年。他还没有看到儿子的事业成功，还没有看到，儿子娶媳妇。他不想走在自己母亲的前头，让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伤心。我不知道，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是否会有恨？如果有，他又会恨谁？恨自己无能吗，还是恨这个社会剥夺了他的健康，和继续生存的机会。

成功爷的遭遇不是偶然发生在我身边的小概率事件。我妻子的大舅也是因为癌症在今年夏天去世了。他供着三个孩子在上大学，他更年轻，才50出头。他们的生命都是如此的卑贱，收入微薄、要负担孩子的高昂学费、没有医疗保障、没有休息的一天，又是家庭支柱。他们就是这样被生活榨干，被不合理的制度活生生夺走了生命。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底层民众的悲惨命运。

我们这个经济繁荣的时代，每一份人口红利里边都流淌最底层民众的鲜血。任何一个文明的社会都不会以透支国民的生命来维持经济的高速增长。可是，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发生在我们的亲人身上。所以，请收起“文明”这两个字，也不要再拿“文明”来说服我。我只是看到，当这个国家放弃了对普通民众的责任之时，最基层的公民率先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他们的生命以更加符合原始社会自然规律的方式迅速凋落。

现在，成功爷的弟弟和儿子都从武汉赶回来了，家族里的人正在等待他生命的火花熄灭，正在安排他的后事。这幕农民家庭的悲剧，显然对最高层的人来说，不过最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丝毫不会影响那些大人物们推杯换盏时的心情。我曾经认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事情。可是，成功爷就这样在这个国家所有的宣传机器都在播放着盛世福音的时候，离开了。以后，这个国家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已经为这个和谐盛世贡献了他的一切。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开会，我们发丧。

后记：文章写于10月20日晚，写作时还以为成功爷尚在人世。21日再给家里打电话，方知19日，晚上7：40，也就是我们打了电话不久，成功爷就走了。21日，给他发的丧。这天十七大闭幕。此文就当是给他老人家的一篇祭文吧。愿他老人家入土为安!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