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手记：杀夫案背后的女人

文/张楠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家庭”理应与温馨、温暖的记忆相连，然而，有的角落却如战场一般弥漫着硝烟，冷漠、争吵、仇恨、暴力成为家庭空气的组成部分，亲情犯罪则成为走向极致的最终结局。

2007年至今，经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检察院办理的女性家庭暴力伤害案件就有17件，涉及犯罪嫌疑人达18人之多。这些女性多为拥有初中、高中文化的无业中年妇女，她们使用擀面杖、菜刀等工具将自己的丈夫、男友的眼部、面部、胸部或腹部致伤、致残，有的甚而夺走了爱人的生命。

身为一名检察官，每每翻阅此类卷宗，仿佛鲜血在我眼前流淌，哭喊声在我耳边回荡。

杀死丈夫的女人

在办理过的诸多案件中，李玉荣弑夫案令我难以忘怀。

如同每一次提讯一样，我带着工作证、卷宗以及纸笔，同我的助手一起登上去往看守所的依维柯轿车。经过20分钟的车程，在穿越了诸多等候在看守所门口准备探望亲人的人群后，我们来到了朝阳区看守所的铁门前。

这座醒目的铁门将世界划分为黑白两种颜色，琅琅读书声，整齐的口号声告诉我们，铁门内的他们失去了自由。

在办理完提押手续后，我一边打量着看守所大厅的设置，一边静心等待着今天的主角出现。

一阵刺耳的锁链声，把我的目光从墙壁上的训诫吸引到了门口。

“什么名字？”

“李玉荣。”

“你出来。”看守所的管理人员大声道。

透过铁栅栏门的缝隙，我看见李玉荣用戴着手铐的双手用力推动厚重的铁门，推了有四五秒的工夫，她才将铁门推开了一个小缝，然后，她灵巧地一闪身，从缝中钻了出来。随后，“砰”的一声，铁门又重重关上。

李玉荣站在原地不敢往前挪动半步，双眼却在不停搜索，我想，她是在找我。

“李玉荣你跟我过来。”我招呼着她。

“检察官好。”李玉荣边向我致敬，边赶紧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去往提讯室的路上，又是一连串的锁链声。一路上，李玉荣颔胸低头，此时，她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杀夫案

走进提讯室大楼一层的第三间房间，我将卷包放在桌上，一边取出预审卷宗，一边提示李玉荣坐在对面的讯问椅上。

我快速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修剪得整齐的短发，一半的发丝已经变白，浑圆的脸庞上一双杏核大小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米色的棉质长袖上衣外套着一件绿色马甲，黑色的棉裤下是一双粉色的胶底拖鞋。

“你叫什么名字？”

“李玉荣。”

“出生年月日？”

“ 1959年12月2日。”

“文化程度？”、“民族”、“户籍所在地”……我按照规定一项一项地向她核实基本情况，并告知其诉讼权利。

通过讯问我了解到，李玉荣原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在和丈夫共同努力下，他们从一个穷苦的家庭进入小康。其间，丈夫曾瘫痪在床，是李玉荣用自己辛勤的付出和劳动支撑起整个家庭，并用微薄的收入给丈夫治病、养育子女。在其精心的照料下，丈夫又重新站了起来。一家人的生活开始好转。

丈夫本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但其却利用在外打工期间找了第三者，还一次次把第三者往家里带，并时常对李玉荣破口大骂。李玉荣一忍再忍，却被丈夫认为是软弱可欺。

案发当日，李玉荣的丈夫再次向李玉荣提出离婚，理由是以和第三者结婚的方式要回曾给这个女人存下的16万元钱，而且，声称一旦将该笔钱要回就与第三者离婚而与李玉荣复婚。

而在李玉荣看来，丈夫的解释只是个借口，强烈的自尊心让她说什么也不同意离婚，两人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李玉荣的丈夫像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大声扬言道：“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不离婚就回家起诉去。”李玉荣面对丈夫的无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电话叫来儿子做丈夫的工作。

随着调停人儿子的到来，两口子的情绪得到了暂时的缓解。李玉荣一边继续鼓动儿子劝说丈夫，一边给儿子切了个西瓜降降暑，瓜刀没有放回桌上而是装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在儿子劝说无效而丈夫执意离家的情况下，李玉荣的情绪再次失控，起身走到床前，骑在丈夫身上，右手拿出瓜刀威胁丈夫要弄死他。丈夫哪里相信妻子此时的气话，半开玩笑地说：“你别吹牛了。”李玉荣见丈夫对自己如此不屑，趁其打算起身之际，持刀直刺丈夫胸部，其丈夫应声倒在床上，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襟。

叙述完整个事实，李玉荣已是泣不成声，“我没想扎死他，真的没想扎死他”是李玉荣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拿刀扎你丈夫？”我问。

“我是个好面子的人，我们家从最开始什么都没有，到现在过得红红火火，都是我一个人操持的。我希望，别人看到的都是我们家的好。再说，我俩都一起生活将近30年了，快50岁的时候反倒要离婚，多让人笑话，所以，我死也不离婚。我那天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想扎死他。”李玉荣不时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愤怒、恐惧、内疚、自责，多种感受透过她的眼神和话语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女性而言，家庭在其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是女性的避风港。恋爱的挫折和婚姻的不幸，是女性实施暴力犯罪的重要原因。

一方面，女性容易因家庭的破损而失去生活的支柱，因而走上犯罪道路。

另一方面，女性对家庭的重视使得她们经常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家庭的稳定。

李玉荣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丈夫的不忠，最终，将自己送上了法庭。

聚焦亲情犯罪

在庭审现场，我坐在三尺公诉台前，等待着她的出现。旁听席上，李玉荣的妹妹痴痴地望着法庭门口，神情紧张、焦灼不安。不多时，又是一阵锁链的声响，我知道李玉荣来了。刚一走到法庭门口，李玉荣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的妹妹，随即一怔，转而泪如泉涌。两人不停用眼神交流着，尽诉这些时日的痛惜、担忧和想念。

随着法槌一声脆响，庭审正式开始。

作为一名国家公诉人，我从案件的事实、性质、情节以及对社会的危害程度等方面对该起案件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而李玉荣面对法官，努力压抑着自己起伏的情绪，低声叙述着整起案件事实，说到痛心之处，李玉荣几次哽咽。

我想，此时的她一定悔恨不已，可李玉荣还有悔恨的机会，而她的丈夫呢？即使再错，任何改过的机会都没有了，就这样被夺去了生命。

中年婚姻危机是现今社会比较普遍的现象。夫妻双方的感情经过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磨砺已经由爱情转变为亲情，双方在性格、生活习惯等细节方面的差异均会被无限放大，面临生存、抚养、教育等多重压力和五光十色的诱惑，一部分人的情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倘若不能正确处理，很容易就会产生危机。

婚姻是两个人的哲学，男性作为主体，其对婚姻的态度、价值观念以及个人素质对婚姻的维系均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据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检察院统计，82.35%的女性暴力犯罪都是由于男性不正确的婚恋观所致。此时，女性为了维护自己的情感需要，丧失理智、不择手段，酿成了悲剧。

李玉荣的悲剧不仅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这个社会的悲剧。

现实生活中，许多亲情犯罪最主要的根源是金钱、感情、琐事三大原因。处理家庭琐事有时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如果善于处理家务事，则家庭和睦平静，如果不善于处理，则会因一些小事使得矛盾激化。

面对涉及个人利益的金钱问题，面对感情问题，面对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没有理性的人将最珍贵的亲情抛之脑后，不能理智面对一时冲动大打出手，造成家破人亡的恶果。

亲情犯罪，使得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因此而消逝，使得一个个家庭因此而破裂。

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是社会各种关系中最直接、最亲密的关系，如何让家庭之中人们更融洽、更和睦，引导公民的相互关爱，也许是处理这类问题的一剂良药。采取积极的预防措施加以防范刻不容缓。

重塑家庭道德观，让真情与关爱融化亲情犯罪“寒冰”；增加社会积极因素，控制犯罪心理的生成；提高行为人自身素质，增强犯罪免疫力；加强司法控制，坚持依法惩处与维护家庭团结相结合。

亲情犯罪需要全社会的关注，多方努力才能解决这一难题。

（文中人物系化名）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9年7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