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的村落

 

 

       一

 

这个村落里

都是鸡猫狗斗的事情

这些事情一直藏在斜阳里

在这个村落里，不满17岁的我

当了两年中学的民办教师

改变了一些农民孩子的命运

同时，也断了他们与土地的根

我遗憾，为什么没有当一个纯粹的农民

可以随便吵架，可以可着嗓子骂街

听着真销魂

张家的鸡找不到了，可以站在房顶上指桑骂槐

每次肯定都能骂出一个应战的人

两个站在房顶上对骂的人

在夕阳下，像挥斥方遒的巨人

农民方队走过来了，知青方队走过来了

人人手里都端着近似于斋饭的饭碗

就着双方油水饱满的荤骂

吧唧吧唧地吃

声音，宛若小约翰.斯特劳斯的

闲聊快速波尔卡

 

 

 

       二

 

她是个继女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

她长的明眸皓齿

连说话都带着两个粉嘟嘟的酒窝

一旦笑起来，两个酒窝能盛三钱酒

男人们见了舌头生津，喉结坚硬

个个都像是拉满弓

 

她是一个赤脚医生

上身经常穿着一件军装

比知青穿的军装都新

肩上背着一个褐色皮质的药箱

药箱上红色的十字架在她丰润的臀部招摇着

被她低垂的辫梢扫来扫去的

像在故意挑逗十字架上的耶稣

看到这景，我就想家，想母亲

因为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胸前总是藏着一个十字架

 

她的大妹妹是我的学生，也是俏俏的

听说她的母亲长得很美

带她再嫁后又给她生了三个妹妹

此后，母亲一直病着

继父是供销社的主任，穿着总是衣冠楚楚的

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

 

有一天早晨，她的大妹妹来上课

眼睛哭的像两个水蜜桃

她对我说以后不能来上学了

父亲要把她送进县城的吕剧团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学生直到返城

听说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

 

 

 

       三

 

1977年秋天，母校的老师给我写信

让我回学校备战高考

听到后，我心花怒放，彻夜难眠

忍不住偷偷地买上火车票回到了母校

老师们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

早已为我准备了一大堆复习资料

我如饥似渴地在学校复习了一个星期

感觉着离大学的校园只是一步之遥

由于好多书都在知青点上

我又偷偷潜回知青点

没想到被知青点的带队老师抓了个正着

当天召集全体知青对我自由散漫的错误进行批评帮教

向来泪点那么高的我，竟然哭得一塌糊涂

惶惑中，不几日就要全国统一高考

带队老师和老支书突然亲自找到我

听说你学习很好，我们不想耽误你的前途

听到他们的话，我的眼圈红着没有言语

心里发下誓言：一定要在农村干好

这一年，我倔犟地放弃了高考

随后我被推荐为农村联合中学的教师

在知青中，享受着既拿工资又拿工分的待遇

尽管16元的工资被村革委扣下一半

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毕竟，那时8块钱，能办的事也不少

 

 

 

       四

 

我们这个点的知青是很受优待的

没有一个被分到生产队直接下地劳动的

大部分都在果园上工

这个村里有两大片果园

一片400多亩的，在村子的最北边，以各种品种的苹果为主

一片200多亩的，就在知青住的西墙外，以各种品种的梨为主

知青们一般都在400多亩的大果园里劳动

冬天，跟果农学着剪枝

休息时，都跑到给猪煮食的大锅里捞红薯吃

或者跑到地窖里偷苹果吃

春天，在每棵树下挖一个长方形的树坑

然后埋上有机肥

有些调皮的知青挖完树坑

为了偷懒，干脆自己躺在树坑里睡觉

夏天，拔拔果园里的草

免得这些草跟果子争夺营养

在果子即将成熟之前

村革委开始组织民兵巡视果园

因为有一部分早熟的果子已基本上灌满了浆

其实，果园里喂着好几条大狼狗

无奈这些大狼狗都跟知青感情特别好

因此，必须动用基干民兵这只武装

方向，主要对准，村里村外的农民

或过路的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才是偷吃禁果的有生力量

 

 

 

       五

 

这么平坦的一大块地

没舍得种庄稼

依次，给知青种了个家

给村子种了个学校

给学校种了个篮球场

乌鸦，每天傍晚站在树上种着掘墓的声音

这个声音传到河堤上代销店的距离

需要一千步之外

可是，这一千步之内是磷火最密的地方

每到夜晚去代销店买东西

都觉得身后有索命的鬼跟着小跑

都到了公元1978年了

我们这些相信唯物论的知青为什么还怕鬼呢

有一天晚上停电，

我去学校办公室取备课本

正看到校长在烛光下打哈欠

凋零的牙齿，褶皱的表情

在烛光的摇曳中看上去非常狰狞

其实，校长是一个非常温和的老头

而且是刚刚被解放不久的“牛鬼蛇神”

 

 

 

       六

 

左边住着男知青，右边住着女知青

中间的一间腰房

像一条横亘在男女间的鸿沟

如果再把腰房后面的井水都引出来

就会是一条隐秘的小河

夜晚，你会听到小河水涨潮的声音

黎明的一道鞭痕是小河退潮的佐证

 

腰房的东墙上，是我主持的专栏

专栏里，远不是我内心想要描摹的山水

西墙上悬挂着全体知青的思想汇报

花季的我们，不敢有少年维特之烦恼

 

腰房的正北面冲着一眼井

傍晚，是这眼井与知青互诉衷肠的时刻

一桶水一桶水的思念

喝进去尿出来，尽撒一抔黄土

在井的瞳仁里，我们是一些被上天放逐的孩子

每次汲水，深怕水桶与绳钩脱落

这种感觉像是跟亲人的诀别

 

那时，流离失所的亲情刚刚集合

冻雨正一点点融化

也有两个不幸的兄弟

天天晚上，望着井里的银河，眼睑眦裂

 

 

 

       七

 

在1978年的春天

我很想以春天的笔墨播种一畦诗行

让村庄，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

把青春的一段荒芜和富有

沤在脚下的土壤

供未来的村庄记忆和肥壮

抹去最后一缕，人与人之间躲闪的目光

 

偏偏有一天黄昏，在井里汲水的炊事员

汲出一个装农药的瓶子

这一下，轰动了整个村庄

老支书铁青着脸走进知青大院

把药瓶子拿过来递给了村长

 

命令启用村里，唯一的一台水泵

连夜组织基干民兵，为知青洗井

望着抽出来灌进去哗哗流淌的黄水汤

骤然闪出黄河肠胃受伤的模样

我的胃，也像四海翻江

更像给一个失节真理的人，淘洗胃肠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大喇叭里

没有播放歌曲《老房东查铺》，也没有播放《朝阳沟》

老支书发布了一条重要消息

马上召开全体村民大会

当然也包括知青这支缩小农村三大差别的有生力量

大会的主要议程就是由农药瓶引起的

阶级斗争新动向

 

这个春天离1978年12月22日

还有一段象形的距离

 

 

 

         八

 

夏老师，高挑，脸部曲线硬朗

适合雕塑成思想者的样子

二胡，京胡，手风琴拉的顶呱呱

学校唯一的一台老式脚踏风琴也很听他的话

数理化讲的很好，勾股定理，化合价，欧姆定理

等等。被他揉的脉络清晰，七窍透彻

学生都热爱他

适合在讲台上口吐莲花

他的老婆是一个身高150厘米的精致女人

身后常常跟着四个由高到低流着鼻涕虫的娃娃

与她形成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

夏老师就用这五个音阶调理五脏

舒神静性，颐养身心

夏老师尤其喜欢讲笑话

记忆最深的就是那夫妻俩在民政局的对话

调解员问夫妻俩可不可以将就着过

丈夫说：下定决心，一定离婚

妻子说：排除万难，再等三年

丈夫说：为有牺牲多壮志，誓把离婚来坐穿

妻子说：你的勇气没我大，敢教日月换新天

调解员兴奋地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然后把这对夫妻送进看守所

我在这个农村联中教了近两年的语文和音乐

与夏老师默契配合

1979年8月返城后不久

听说夏老师带着老母和五个音阶

回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北京

给摘掉“右派”帽子的父亲

上香，叩拜，招魂

然后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