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大兴安岭的深秋一派萧瑟。穿越群岭之间的加漠公路像一条银白的飘带,被随意地抛到空中,又缓缓地落下来,一直绵延至远方。
车与风交错,飞驰的就是一种梦幻。有了梦幻,思想如同插上了翅膀,奔驰得更洒脱。我喝了一口当地生产的矿泉水,还是昔日那种口感,清纯自然沁人心脾。公路两侧的白桦树星星点灯一样不停地摇曳着,无数枚金黄色树叶雪花般开始纷纷抖落下来,旋即又被风吹来吹去,有的被吹落到公路上,有的被吹落到林间。在冷峻的风中,大兴安岭的天空显得有些昏暗,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公路上车并不多,小王把车速提到了120迈,我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车速表。小王很聪明,知道我不喜欢车速太快,就又将车速降到了80迈。汽车继续在飘带上闲庭信步,从容行驶。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从公路上领略大兴安岭风光。在大兴安岭断断续续工作、生活累计一起也有20多年了,按理说对大兴安岭的印象应该很深刻了,可实际上对大兴安岭地理特征、人文环境、经济发展和社会走向掌握得还不够全面和深入。从1982年春随父母来大兴安岭生活,到1995年冬离开大兴安岭,是我由懵懂少年变为活跃青年的美好时代。13年,不知不觉地逝去了,在这个时期里,自己对大兴安岭的印象主要是大地盘、大冰雪、大木头。大兴安岭地区地盘确实很大,虽然是一个地区,面积却相当于一个浙江省。难怪,很多在大兴安岭战斗过的浙江知青对大兴安岭特有的依恋之情以及情有独钟的热爱了。当然,对大兴安岭最初的印象就是大木头。那时,刚到大兴安岭,家里所有烧柴都是和父亲还有哥哥用手推车从10多公里外的山上拉回来的。那几年的冬天,自己一点都不快乐。每天早晨8点多就从家里出发,走上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一片山林处。手推车放在路旁,父亲拿起车上托运木柴的弯锯、斧头和粗绳子等工具,领着我们顺着蜿蜒的小道向林子里走去。父亲和哥哥都很辛劳,那些年,他们没少受累,给家里积累了大量的上乘烧柴。这些烧柴直到1993年才烧完,我们花了三个冬天,用手推车一车一车地拉回来足足够我们全家整整10年的烧柴。这不能不说勤劳家庭的一种创造财富和教育子女的朴实手段吧。那个时代,火车往外运的木头、当时并不发达的公路上跑的汽车拉的是木头,大多数人家取暖烧火用的也是木头。大木头成了那个时代的大兴安岭的一种标识符号。
1995年冬,我离开大兴安岭时,大木头时代已进入尾声,但我记忆中的大兴安岭其实还在大木头中盘亘呢。时间进入新世纪后,大兴安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走出了着大火、傻大粗、大萧条的粗放式经营所经历的困难时期。2003年夏至今,是我从湖北调回大兴安岭再创业的10年。在这10年中,我对大兴安岭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和认识。这个时期,是大兴安岭发展最快的时期。由于国家实施天保工程,大兴安岭已经逐步告别木材采伐时代,八百里兴安,开始孕育出新的生机,尤其是交通运输、森林旅游和城镇建设所取得的成就在全国都挂了号。当然,由于春天干燥等原因,这个时期,大兴安岭也着了几次火,但都很快地扑灭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五•六”大火一去不复返了。这个时期,我对大兴安岭的印象是大建设、大种植和大旅游。这个时期,大兴安岭逐渐被全国所认知所接受,天南海北的游客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实地感受这里的青山绿水和绵延不绝的群岭,深切感受大森林、大湿地、大冰雪、大界江的特有魅力。
小王将车内的暖气打开了,其实车内一点不冷。随着车内的升温,我的心也开始暖洋洋的。2004年,大兴安岭开发建设四十周年之际,我将自己的散文和诗歌整理出来,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散文集两本诗集,以此纪念自己对大兴安岭的感情。这三本书,当时自我感觉不错,但现在再翻看,就有些不满意了。当然,除却分量不够厚重外,更主要的是,文集中对大兴安岭热爱的文字所占的比例还不够多。不是自己不热爱大森林,大森林自有大森林的神韵和魅力,可惜自己却融合不进来,也无法喜欢这种风格。我所喜欢的,是那种一望无际的原野,以及生机勃勃的五谷飘香,更喜欢那种四季分明的大自然,这和自己出生地有关,这也和自己的个性与风格有关。我与大兴安岭,似乎若即若离,离开它想念得不够热烈,靠近它感触又不够深厚。对于大兴安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凡尘;对于我,大兴安岭也成为不了生命中的全部。然而,我却离不开大兴安岭,离不开大兴安岭全面开放的胸怀,离不开蜿蜒但不曲折的道路,离不开再次崛起的群岭,复苏的树木。这也许就是一种缘吧,一种与大兴安岭割裂不开的生活之缘、生命之缘。对它的感受虽然有时候很粗浅,但毕竟已将它牢牢地植入了自己的记忆之中,自己的生活的经历和工作的履历有了大兴安岭的色彩,有了大森林的模样,也有了大木头的印象。即便自己再离开大兴安岭,自己也还是与大兴安岭有着不可割舍的情怀。
“大兴安岭真的很美”,我由衷地感叹着。小王将一张CD插入音盒中,一首优美的《蓝莓花儿开》如流水一般在车内流淌起来。天空渐渐晴朗,有些像刚被水清洗了的样子。即将入冬的大兴安岭,就要迎来一场丰年大雪。
木篇
离故乡越近,风似乎越舒畅。
一过大耿家立交桥,车就驶上了利民大道,眼前顿时一派新气象。这是故乡呼兰与哈尔滨主城区接壤的一块宝地,也是通过扎实稳健的创业,被国务院正式批准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这里高楼林立,园区相连,大都市北拓的势头十分强劲。打开车窗,一缕清风吹进车内,我用力吸了一口,真舒服啊。嗯,是大平原的风,也是故乡的风。离开故乡30多年,回故乡却仅有这么几次。而每一次回来,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大口呼吸几口故乡的风。哦,故乡的风,我回来了。
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是我绝对是一个善于怀念旧事的人。步入中年后,这种怀旧的情感似乎越发强烈。望着车窗外蓬勃的景象,我记忆的闸门刹那间又被打开。离开故乡时,自己尚在年少,对故乡的了解和认知仅停留在朦胧的记忆中。那个男孩可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呢,他还没有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纷繁模样,还没有品尝够故乡特有的淳朴和乡俗啊。假若,唉,哪里有那么多的假若啊。这几年,我时常产生一个想法:假若自己在成年后再离开故乡该有多好。成年了,自己对故乡的认知肯定会更加清晰更加透彻更加细致,至少对故乡特有的风韵和文化感受得能深刻一些生动一些。在旋转的年轮中,我似乎与那个大平原上心向远方的男孩、那个跟在父亲身后学放飞风筝的男孩、那个在田野上捡拾麦穗的男孩迎面相撞却又擦肩而过。我已中年,而年少的男孩却永远地留在了记忆漩涡之中,纵然给他插上翅膀,他也无法走出来。那时候,男孩经常翻过黄土山走过沼泽地,站在松花江北岸,向对岸若隐若现充满诱惑的城市眺望。他的目光清澈透明饱含渴望,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通往外面的路究竟有多远,只知道有一种躁动在怀里跳动着燃烧着。祖父说,等你长大了,出息了,就去那大城市看看,看看那大城市有多美有多大。可男孩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跟随父母离开了大平原,离开了与大城市一江之隔的故乡,千里迢迢地走进了大森林。
眼睛有些模糊,是泪花还是其它什么,我不知道。路两侧的杨树一排排向后倒下,这是母亲领我从姥姥家返回时乘坐票车时的第一感受。那时,我只有五六岁。长大后,我不止一次跟母亲说,一定找机会陪母亲回故乡看看。2007年夏,我探望故乡前,曾动员母亲一道前往。可母亲说,等几年吧,等几年再回去看看。2008年春,母亲突发心脏病不幸辞世。我悔恨,当初为何不把车票为母亲买好,为何不极力动员她老人家回乡看看呢?有些事,不能靠计划才实施的,能做的一定要马上做,绝不能等。等了,就可能会有后悔就可能会有永久的遗憾,而后悔与遗憾可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啊。自己第一次乘飞机时,曾给母亲挂电话说,等不忙时,也要陪母亲坐一次飞机。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好啊,我等着那一天。”我幻想着,母亲乘坐飞机时,一定会被新鲜的世界所吸引,啧啧称赞感慨万千,她也一定很欣慰很幸福,回到家乡时,一定会跟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们说:“瞧瞧,我二儿子有多孝顺啊,他总算让我坐了一次飞机,他可真是个乖孩子。”美好的计划开始等着实施,可等着等着,母亲就悄无声息地走了;等着等着,我的诺言就化为了泡影。母亲,我错了。
祖父去世前,很想回故乡。刚刚步入青年的哥哥还有我都还不太理解老人的心情,多次劝阻他,1000多公里呢,太远了,别来回折腾了。祖父似乎被我们说服了,不再提回乡的事情。可却经常拄着拐棍,站在门前拼命向远处眺望。可小县城以外却是层层叠叠的山岭,任凭祖父怎样眺望,也无法看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多年后,我站在祖父的墓前,一声叹息一种愧疚顷刻化为泪水不停地垂落。在我的记忆中,祖父一直是位很有风范的人。他治家严谨,为人正直,富有一个男人身上应该具有的很多传统美德。他平生未做过任何违心事情,最后却极不情愿地跟随我们离开故土,来到千里之外的大兴安岭安度晚年。记忆中,祖父也曾在此期间回过一次故乡。似乎是父亲陪祖父回的故乡,这也是祖父的一个愿望吧。那时,祖父身体还算硬朗,还能比较自如地行走。父亲选在暑假期间,陪着祖父回到了故乡。就要回故乡看看了,看看家族里的亲人们,看看想念的乡亲们,看看故乡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那些天,祖父显得很兴奋,经常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哼唱。每天天一亮,祖父都拄着拐棍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地哼几句抗联老歌曲。我把被子一下子蒙到头上。祖父见我不耐烦的样子,就“嘿嘿”一笑:“要不要跟爷爷一起回老家看看啊?”我在被子里不耐烦地喊:“不去不去,谁愿去谁就去吧,反正我不去。”说完,就又蒙上了被子。祖父叹了一口气说:“等你长大了,就能明白想念故乡的滋味啦。”我长大了,终于明白了祖父依恋故乡的感情。但,我长大了,祖父却不在了。祖父,我错了。
车行驶在通往故乡的道路上。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彰显着无限的生机,我又要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了,又要回到母亲经常牵挂的故乡了,又要回到祖父经常念叨过的故乡了。母亲,这次您的儿子再回来看一看生养我的土地;祖父,这次您的孙儿再替您看一看咱们的老屋。风似乎听懂了我的心声,轻轻地拂了一下我的脸,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水篇
长长的汽笛声像一把利剑在沉沉的夜色中划了一道口子后,K7050次列车就又开始喘着粗气向前继续疾驰。我小心地翻了一下身,把头转过来,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哦,已过齐齐哈尔了。
这次是我今年第5次去哈尔滨,单独办私事去的有单独办公事的也有,当然公私兼顾的也有。办私事当然是自费,公出的自然是公费,而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仅就外出的次数就比往年多了。旅途虽然近12个小时,但都是卧铺,也就没有太多的疲惫了。记得1988年第一次坐卧铺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躺,唯恐躺上去睡着了一翻身就掉下来,于是躺在上面久久不敢入睡,至今想来甚是好笑。20多年过去了,自己坐了很多次卧铺,有硬卧有软卧,但更多的还是硬卧。上、中、下,三个层次的卧铺,层次不同,状态不同,感受也不同,就像人生的三种境遇吧,个中滋味不言而喻。当然,有卧铺总比没卧铺的要好许多,至少不至于在硬座车厢里忍受拥挤、无座和脏乱差了。于是,每一次乘车都心满意足,心也安然意也安然。
人在旅途,睡不着的时候,总是浮想联翩,任万千思绪跟着火车行驶的方向一起涌动。窗外又是一片灯火辉煌,仔细看看,原来火车刚驶过一座小城,火车没停继续向前。望着远去的光亮,有一种希冀,有一种感动,忽然涌上心头。咦,这滋味好熟悉呀,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呢?哦,想起来了,18年前也就是1995年的冬天吧,自己携妻带子去湖北工作时就是这样的滋味啊。所有的前景都是未知的,去陌生的地方与陌生的人们在一个环境下工作,对于我真的是最陌生不过的了。我至今都很纳闷,当时只有2岁不到的天杰居然在整个旅途上没有哭过一声。任凭中间换乘三站,只要一睁开眼,这小子清澈的目光就开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有时候,他躺在卧铺上很久不肯睡去,还时不时地向他妈妈小声地问这问那,直到问累了,才慢慢闭上眼睛酣畅而睡。看着熟睡的母子,我感到自己的双肩沉甸甸的,我不能有任何畏缩更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一定要在异乡好好拼搏,为了他们母子,不管困难有多大压力有多大,我也要坚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1999年春节前,领着妻儿一同回北方探亲,我终于如释重负。天杰大了几岁,能领着走路了,我和他妈妈不需再背着他抱着他了,而这时的我也从企业考到当地的税务机关工作两年多了,虽然现实中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尽人意和曲折,但总的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我总算在第一次回乡探亲时向父母有了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汽笛再次响起时,东方已开始露出一抹鱼肚白。我翻过身来,对面卧铺上的小伙子沉睡中含混不清地说着几句梦话,我闭上眼睛,脸上闪过微笑。年轻真好,年轻的烦恼也是一种幸福的,有人理解有人疼爱,可以在母亲的膝前撒娇,多好。唉,母亲,我又想起了您。我不是一个孝子,您没借上我的什么力,我没给您尽上多少孝,却让您时常操心时常牵挂。您给予儿子的如山一样高如海一样深,而我却未能及时向您加以回报,您就撇下我们匆匆而去,叫我们怎能不伤痛呢。1999年春,应该是我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期。父母跟随我们去湖北,在那里呆了近三个月。那个时间,我和妻子还有天杰,都沉浸在三代同堂幸福和美的生活中。一到双休日,我们就合家外出,岳阳、荆州等附近景点转了个遍。母亲一向节俭,每每见我们大手大脚花钱就看不惯,她是过惯了苦日子,容不得儿女们乱花钱浪费钱。母亲在我们这里,心却时常牵挂着北方。她牵挂的方式很特别,不直接说,而是说家里的花儿也没人浇水了,是不是干死了呢?她哪是惦记花儿啊,她那是牵挂着另外的几个儿子、几个孙子和孙女啊。我担心母亲经常给北方打电话,打来打去就忍不住张罗回家,就劝骗母亲说,电话没有办理长途关系,打不了长途电话。母亲笑了,我昨天还给你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呢。我一听知道这个办法没法骗母亲,就说:“现在电话费可贵了,打一次至少要花几十元钱。”母亲一听急了:“哎呀,这么贵呀,我这些天可打了好几次,看来要花上不少电话费呢。啧啧,可不能再打了,太浪费了!”我窃喜,这下母亲肯定不会再打了,我以为这样控制住母亲打电话,就能控制住她思乡之情了。可我还是错了。
眼看就要“五一”长假了,本来想张罗去长沙玩玩,可母亲却开始张罗着回北方。我急了:“你们刚来几天啊,就这样急着往回走,四千多公里呢,不是近道啊。”可母亲仍然坚持回去,我有些急了,想再说什么,父亲在一旁道:“我和你妈到这里也没少呆了,看你们一切都很好,我们很放心了,也该回去了。”我对父母着急返乡很不理解。按照常理,到四千多公里外探亲,不说呆上十年八年,怎么也得呆个三年两载吧。我真有些生气了,不再理会母亲。妻子很无奈,只好帮着母亲收拾东西,随后,又陪父母上街,给他们各自都重新配了副老花镜,又给他们买了一对手表以示纪念。父亲很喜欢新买的手表,随手将自己戴了多年的“老上海”摘了下来递给我,让我留个念想儿。这块表在我手中一直保存到2012年夏,才完璧归赵送还给在山东即墨安度晚年的父亲。
“五一”长假的第二天,我和妻子领着天杰一起送父母去武汉转乘火车回哈尔滨。我们生活在湖北的那个县级市离武汉有近4个小时的路程,一道上,母亲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象不说一句话。我知道母亲心里很难受,她也舍不得离开我们啊。在送父母登上火车的一刻,母亲终于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她拉着天杰一个劲儿地亲着,边亲边说:“宝贝儿,奶奶要走了,你可要好好学习啊,听爸爸妈妈的话,做个乖孩子。”我和妻子都背过身,一起擦着眼泪。母亲,你怎么就走了,母亲,你走了,我该多想你啊。我终于哭出了声。
“换票了,换票了。”乘务员在喊,我醒了过来,天已大亮。车厢里,人们都在抓紧洗漱整理行囊。汽笛声声,火车速度似乎更快了,前面不远处就是北方名城哈尔滨。
火篇
渡船一到北岸,大大小小的汽车从船上鱼贯而出。我所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运车,也和其它车辆一样,有些撒欢似的顺着江北公路开始奔驰。
那些年,我所工作生活的小城虽处长江南岸,百余公里之内却没有一条过江大桥,每一次去北岸的荆州或武汉,所乘车辆都要先排队上渡船泊到对岸,快的一次要等20分钟,慢的一次要近一个小时,交通很不方便。刚开始还好,刚到一个新地方,视觉尚未疲劳,所有的景象看着都很新鲜。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感觉周围的景象有些不顺眼了,语言不适应,生活习惯不适应,气味气温气候不适应,反正都是不适应。尤其是在等渡的时候,那些卖甘蔗的、卖阳干鱼的、卖卤鸡蛋的把你吵得心烦意乱,却不敢摇开车窗往外看,不看人家还敲着窗户向你叫卖呢,要是看一眼,人家不上车追着你买才怪,不是舍不得花钱,是根本吃不惯那些吃食。于是,索性闭上眼睛佯装入睡,不再理睬。直到车上渡船,自己才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湖北的春天,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散发着醉人的馨香,熏得人如醉如痴兴奋不已。联想北方此时还是一片萧瑟暗淡的样子,就不免感叹起来。虽然是春天,但天气还是有些冷,这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干冷,而是一种湿冷,一种不经意间就能将耳朵和手脚冻了的湿冷。我在北方出生长大,从未冻过手脚,在湖北那些年,却不知不觉地把手和脚都给冻了。直到调回北方后,手脚才算从冷遇中解脱出来。湖北的空气一年四季都是湿润的,这湿润让人的皮肤不会出现干涩。在湖北,很少听男人们用什么大宝之类的润肤霜,而女儿们也很少大量使用什么化妆品,而她们的皮肤却很细嫩光滑,这也绝非各色护肤霜所能实现得了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水土与人的身材、相貌和风格有直接关系。要不,北方人一到南方,为何一眼就容易被看出来呢,其道理就是这样。在湖北的7年多,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往那儿一站,不用说话有些观察力的人就能判断出你是外乡人。你没拿人家当外人,人家却知道你是外乡人。什么原因,就因为你的相貌与人家不同。你可以过环境关,过气候关,过语言关,过习惯关,唯有长相这一关,你永远也逾越不了。
车过新厂镇后,就进入了江陵县域。公路连接处就体现了不同风格,一边是水泥路,一边是柏油路,路面的颜色和宽度也不一样。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这一点上,不比东北。在东北,黑吉辽的习俗基本一样,看不出有多大的区别。而湖北,不同的县域、乡镇乃至以“店、铺、台、湾、沟、桥”等为单位的村屯,风俗和语言也有着差异。尤其是地区之间的差异更大,比如荆州的语言和武汉的语言就区别很大。我刚到湖北时,很难听懂当地的语言,我说话,人家都能听得懂,我听人家的话云里雾里一团糟。对语言交流,自己在明处别人在暗处,人家都能听懂我说话,我却很难听懂人家说话。车载电视上的美国大片刚播完,又放起了花鼓戏。车尾一个男子喊:“哎,恁么回事麽,换掉换掉,懒得看这个。”司机头也没回说:“不看这个看麽子,就看这个。”车厢多数人都附和道:“看嘛看嘛。”那男子不再吭声,却倔强地拿起一根甘蔗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刚到地税局那年,经常负责会议记录,记着记着,就不知怎么记了,听不懂啊。很快领导就知道了这事,再开会时就嚼着舌头学说普通话,可说着说着,普通话就有些不伦不类了。会后,领导问我记全没,我说基本上记下来了。领导说,你把记录本拿来我看看,我就把记录本拿给领导看,领导看着看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不对,我的意思是恁个意思”,他还想说普通话,舌头却不听使唤了,遂打起了手势来。后来,自己当了办公室主任,很少再去记录。我解脱了,领导也解脱了。要说语言适应力最强的,是儿子天杰。这小子去湖北时才不到两岁,语言基础尚未形成,到哪里都是一张白纸,想怎么学就怎么学。尤其是上幼儿园以后,这小子就一口地道的湖北话了。当然,在家里,由于我的严格要求,他还是尽量说普通话,可说着说着,就又不知不觉地说成了湖北话。2003年夏,我们调回北方,这小子才10岁,这个湖北话还时不时地被他带出来,经常被班上的同学取笑。当然,没过多久,他的湖北话就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流利的普通话了。
湖北铁路发展滞后,高速公路却比较发达,已呈“四纵四横一环”格局,非常利于车辆向东南西北四向分流。车一过荆州,就上了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上,你不想快开都不行。当然速度还是要限制的,但达到百十来迈还是正常不过的。这一提速,自己就更精神了。往窗外看去,现代化工业园区、不断拔高的城市,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荆楚大地上,使本来毓秀的湖北美不胜收。湖北地貌不同于东北,它自古就因湖泊数量众多而享有“千湖之省”的美誉。但二十世纪中期以来,由于泥沙淤积、大规模围湖造田等原因,湖北湖泊数量已减至目前的300多个,而且湖泊面积和湖泊蓄水量也大幅度减少,“千湖之省”之称一去不回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江河湖泊地形地貌以及我们的认知和习惯。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呢?想想,似乎已很难找得到了。
车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后,汉洪高速公路总站就到了,“九省通衢”的大武汉已呈现在视野中。武汉,我来了。
土篇
飞机晚点起飞近1个小时。
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候机时,窗外寒风刺骨,风雪弥漫。作为东北地区最繁忙的三大国际航空港之一,也不得不面对气候等诸多因素所带来的不便。候机是个很枯燥的事情,考察带队的领导让大家伙换班去餐饮厅就餐,免得挨饿。随行负责生活的办公室主任很聪明,立马去餐饮厅买足了就餐券。时间还不到中午,大家伙肚子一点都不饿。但既然领导说了,大家伙也就不好说什么,开始换班吃饭就是。
太平机场餐饮区在候机楼的第三层,各色自助餐饮在这里一应俱全,50元一位,随便选随便吃。2004年的50元,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它的含金量。同行考察的几位社区头头甩开腮帮子一顿神搂,可毕竟肚量有限,不一会儿就吃不下去了。他们见我一样一样慢悠悠地品尝方式大为羡慕,连声感叹,还是年轻人会吃啊。会不会吃,其实还不是逼的,这么贵的自助餐,不研究个吃法还成?我悠闲地品尝着,可没到半个小时,办公室主任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冲我们几个喊:“别吃了,开始安检了,快点。”我有些纳闷,不是说晚点1个小时吗,怎么又提前了。这起飞时间居然能随意调整,看来航班时间也不牢靠啊。可惜了自助餐,虽然是公费就餐,但也还是心疼。上了飞机后才知道,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能见度比刚才好了许多,机场立即调整一些航班的起飞时间。这叫什么来着,对,叫灵活机动见缝插针。
这是一次难得的外出考察,因负责考察报告的起草,我有幸成为20名考察团中的一员。第一次坐飞机,感受都是新的。飞机客舱很大,能容纳近300人,空姐很漂亮,而且彬彬有礼服务热情。东航的服务质量可见一斑。飞机跑道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清扫车刚撤离的一刻,我们这架空客就轰鸣着飞上了天空。临上飞机时,我抑制不住喜悦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老人家说,你儿子也坐上了飞机。母亲很高兴,连声说:“可真好,可真好。”我跟母亲说,等有机会我陪您坐一次飞机。可没能等到儿子陪她坐飞机,母亲就于2008年春突然离世,曾经的许诺最终化为泡影。自打母亲去世后,自己的生命里就出现了一种疼痛和遗憾,纠缠不清也挥之不去。因为各种繁忙和艰辛,我们推迟了很多不该推迟的计划,放弃了本不该放弃的行动,忽略了最珍贵的也是稍纵即逝的幸福,真是得不偿失啊。我们总以为,时间有的是,以后还会有机会,可生命是未知的,明天是陌生的,我们能抓住一时就该抓紧抓住,能马上兑现和行使我们的诺言,就要马上行动,一刻也不要等不要延缓,否则,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飞机起飞的一刻,北方的一次更大的暴风雪已蓄势待发。柔美秀丽的空姐开始为乘客分发午餐,每人一份武汉热干面。这个好吃,我对邻座的办公室主任说。主任说,那你怎么不吃,我心里这个气啊,明知故问,刚才要不是在候机餐厅吃那么多,别说这份热干面,就是加上你那一份,我也能吃下。再说这个热干面,我在湖北真的没少吃。什么武汉热干面,荆州热干面,岳阳热干面,我几乎吃了个遍,还在乎飞机上这可怜的一份吗?不吃热干面,咱也不能干坐着,我要了一杯咖啡,拿起一份《新晚报》故作认真地看起来。办公室主任又和我开起玩笑来:“嗬,行啊你,坐飞机看报纸,你这回水平又升高了。”呵呵,可不是吗,坐飞机看报纸肯定高。不是文化水平高,是飞机飞得高,血压升得高。小时候,每当听到“坐飞机看报纸——水平高”这句歇后语时,自己没有想水平怎么高,却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坐上飞机呢,坐上飞机后,自己该看什么样的报纸呢。飞机在云海中穿行,银色的机翼安稳地擎举着,像雄鹰的翅膀生动而有力。我把手中的报纸放下,透过机窗出神地向茫茫云海凝望着。起伏的云海,虽然起伏于九霄之上,却仍然需要阳光的照耀。阳光辉映中,这云海就像神奇的梦幻,更像奔涌的江河,在我的生命旅程上挥舞成一道道神奇的光芒。我敬畏这一种绚丽,也憧憬着美好的愿景。哪怕前面有跌宕的云壑,有惊觉的闪电,我的飞翔依然如故,永不停歇。
咖啡有些凉了,我示意空姐过来给换了一杯热茶。热茶与咖啡,似乎是中西合璧吧,风味不同,感受也不同。人生起伏,本是寻常之事。只有起没有伏,似乎也不符合常理。人生的贫富、进退、荣辱、聚散、得失,其实都在起伏中。做出了一次选择,就有了一次选择后的结局。不要为选择错误而垂头丧气,也不要为选择正确而忘乎所以。在飞行的途中,我们就要这个过程,有了这个过程,才堪称一次完美。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不到8年,我折腾了一个来回,放弃了,失去了,也得到了。在人生的里程上,我的起伏有惊无险,回归正常。积累了很多,也释放了很多,收获于自然,回馈于自然,没有轰轰烈烈,却也板板整整,堂堂正正。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妻儿,物质上清贫,精神上富有,却也乐得安稳,遨游自如。就像这架客机,面对风雪沉着飞行,只求一次起伏安然往返安然。感谢你这架空客,有你安然,我才安然。
飞机徐徐降落时,天空正在下着小雨。起飞时风踏雪舞,降落时却似细雨绵绵,两重天的境遇,不一样的景致。我一边感叹着,一边跟着大家伙走出了机舱。此时此刻,我已身处上海虹桥机场。
2013年11月7日(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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