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坐席呢，徐大个儿就喝多了。

    村里不管谁家娶媳妇，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会前往祝贺，自然也会随上几元不等的礼份子。而事家必要大摆宴席盛情款待所到来客。人们把参加这种婚宴称为“坐席”。为了显示排场之大，事家除了要在自家摆设宴席外，还要把场面延至关系融洽的邻居家。今天，东院张大嘞嘞家的二儿子大埋汰娶媳妇。毫无疑问，平素整洁干净又乐于助人的我家就成了张家以外的坐席场所。

    一大早，手脚勤快的母亲就把屋里屋外收拾个干干净净。南北大炕上各摆2张炕桌，院子当中另支起6张大圆桌。当然，这些桌子以及所有参差不齐的餐具都是张大嘞嘞东拼西凑借来的。灶房里，喜气洋洋、热火朝天。母亲和几位婶娘在灶房里帮着烙忙。“烙忙”，指为办婚宴的人家帮忙做饭；烙忙的，多有着不错的厨房技艺。望着东院墙那个大豁口，祖父皱了皱眉头，转身闷闷不乐地走进了屋。前两天，张大嘞嘞是从大门走进来和祖父商量借坐席场地的，可并没说要刨院墙。祖父刚一点头，这个张大嘞嘞就连忙找来一把镐头，七下八下将院墙刨了一个大豁口，说是穿墙而过方便来客行走。“这哪里是方便来客啊，分明是他自己腿脚懒不想多走路。这个大嘞嘞真是得寸进尺不讲究。坐完席，我得让他把墙补好。”祖父心里别扭着，又用力吸了一口旱烟。

    大人们的心思，小孩子当然猜不到。家里突然成了坐席的地方，屋里屋外又来了那么多人，尤其是还有一群熟悉和不熟悉的小朋友，我和哥哥能不兴奋吗。能捡克捻子的鞭炮，能看大埋汰背新媳妇，还能吃到四喜丸子，坐席真好。我和小伙伴们像过年一样高兴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而大人们没工夫搭理我们，他们吸着张大嘞嘞预备的劣质香烟，品长论短粗说俗笑。这个说：“大埋汰今天洗干净了没有啊，别把人家新媳妇弄脏了”，那个说：“看大嘞嘞乐得合不上嘴了，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还有的人嫌不过瘾，干脆弄出了几句荤词，惹得院里一阵哄笑。张大嘞嘞脸皮厚哪在乎这个啊，毕竟人家都是随了礼的，玩笑深与浅都无所谓。此时，他迈开两条小短腿，像走着秧歌步一样，浑身上下无比轻快。张大嘞嘞平时就虚头巴脑，现在更是殷勤无比。他和大家热情地打着招呼，还故作大方地劝大家一会儿坐席时一定要吃好喝好，而心里他才不这么想呢，恨不得大家随完礼后不吃不喝省下才好呢。对张大嘞嘞的吝啬劲儿，徐大个儿最了解。这不，正在烙忙的徐大个儿开始揭大嘞嘞的老底了：“大嘞嘞，去年过年时，你家杀猪咋就没请人来吃猪肉啊?”“唉，我那不是担心猪身上有痘连累大家伙吗？”张大嘞嘞狡辩后就开始反攻起来：“大个儿，你不是说今年过完年就能娶上老婆吗？你那老婆在哪儿呢，领来给我们瞧上一瞧也跟你一起尝尝鲜呐。”院里又是一阵哄笑。徐大个儿满脸通红，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大埋汰终于将新媳妇背进了家门。鞭炮声响起时，一大群娘家客被主事司仪让进了大嘞嘞家的东屋，而作为大埋汰新房的西屋，自然成为来客们嬉闹的集散地。一些小媳妇边打量新媳妇边啧啧赞叹：“瞧瞧大埋汰多有福啊，你看人家娶的媳妇哎，长得咋这样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的多有理呀。”这时，几个年轻后生拥着新郎官大埋汰进了新房，一面鼓动着大埋汰和新媳妇亲嘴儿，一面跃跃欲试往炕上蹭。新媳妇吓得只往炕里挪，媒婆李大脚拿起笤帚疙瘩半真半假一顿乱打，几个脸皮厚的后生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出门外。后生们刚被撵走，我和小伙伴们却大着胆子挤了进来。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我们早就用力将手中准备好了的五谷撒向新媳妇，边撒还边喊：“一撒金，二撒银，三撒五谷堆满门”，撒完就一哄而散。往新人头上撒五谷是村里结婚的习俗，意驱灾辟邪福运安康。当然啦，这撒五谷的活儿，大人们去做没轻没重也不成样子。所以，主事司仪必选几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来做这件事。当然，事先也要检查好准备抛撒的五谷是否被掺杂了石子和沙子，以防好心办坏事。撒完五谷，我和小伙伴们兴奋之余又扒着窗户使劲儿地往新房里看，边看还边喊：“车轱辘菜，马驾辕，新媳妇上炕就耍钱；大埋汰，盖新被，媳妇嫌脏不敢睡……”屋内的笑声更热烈了，坐在炕上的新媳妇把头垂得更低了。

    东院喜气洋洋，西院这边也不甘寂寞。俗话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乐于烙忙的徐大个儿总想当个大厨露几手，好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然而，那个由张大嘞嘞从后屯请来的苏大厨生怕徐大个儿抢了风头，不停地在灶台前忙里忙外，就是不给徐大个儿露脸的机会。一来二去，两个人险些打起来。徐大个儿无比郁闷，来到院中见张大嘞嘞正往桌上摆瓶装酒，就跟着忙活起来。说是瓶装酒，其实还是散装白。为了好看，昨天晚上，张大嘞嘞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空酒瓶子，涮吧涮吧就把散装白倒了进去。没有商标不要紧，关键是要有瓶塞。没有瓶塞咋办呢？这点儿小事是难不倒张大嘞嘞的。他找来一些小指长粗细差不多的苞米瓤子，往酒瓶子上一塞就齐活儿了。“瓶装酒”总算摆完了，颇有成就感的徐大个儿听着东院传来的阵阵笑声，心里一阵阵酸楚。从小光棍儿到老光棍儿，徐大个儿一路走来，说不愁那是假的。人前，他装开心，人后，他死的心都有了。虽然平时有些未婚女子喜欢看自己耍狗驼子，可一旦媒人前去牵线，人家不是说有主了，就是说要往外村嫁。就连那个总来找自己挑水的赵寡妇，背地里也都瞧不起他。唉，真是忘恩负义啊。徐大个儿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后，竟拿起一瓶散装白，蹲在墙角处一口一口地喝起闷酒来。

    主事司仪开始张罗人们就坐。席当然不能乱坐。祖父、老海叔、村小学的牛校长等几位有身份、有影响的人物，一定是要进屋上炕坐席的，剩下的来客嘛，那就可以随意坐了。娘家客呢，张大嘞嘞只委托能说会道的李大脚一人陪着，唯恐别人来了再说错话说漏嘴，让自己难堪。坐不下的来客，还有我们这群“小大人”，只好等下一悠了。大人们无所谓吃哪一悠席，反正菜都是固定了的七碟八碗，饭都是放了大芸豆的高粱米饭，酒都是大嘞嘞自家造的瓶装酒，没啥不同。可嘴急的孩子们却不高兴了，有的乱嚷，有的哭泣，还有的索性坐在地上撒起泼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哭的孩子先坐席。哭闹的孩子最终被领到桌前与大人们挤在了一起。“开席喽——”随着主事司仪的大声吆喝，婚宴正式开始。顿时，碟盘丰盛，粉墨登场，酒杯相碰，你来我往。东院西院，屋里屋外，热闹非凡。刚才那几个想在新房卡新娘子油的年轻后生，这时候却变成了“跑堂的”。他们手擎托盘，施展灵巧的技能得意地穿梭在酒桌之间，时不时地还吆喝几嗓子：“来了，猪肉炖粉条子，慢回身”、“来了，红焖四喜丸子，别油着”。那时，农村的生活条件很差。除了过年外，很多数人家一年到头清汤寡水吃不上啥好嚼谷。既然随了礼，就没啥客气的，能吃一碗，绝不留半碟。而事家呢，为了不让人笑话，不被人看低，就瘦驴拉硬屎，强打精神把高粱米饭、大众菜和散白干准备充足，让坐席的来客酒足饭饱满意而归。

    我和小伙伴们一会儿跑到东院扒窗户看新媳妇，一会儿又跑回西院等着坐下一悠席。只跑得眼花缭乱、饥肠辘辘、口水直流。小山子开始发牢骚：“老张大嘞嘞不给我们丸子吃也就罢了，可他借你家地方坐席，也不给你揣几个丸子吃，真抠门儿。”小山子这一激，我的火气还真就来了。没错，这个张大嘞嘞也太抠了，也太不像话了。送小孩子几颗丸子吃就那么难吗？那时，丸子很有诱惑力。它是婚宴上一道十分重要又必不可少的菜，坐席时能吃到“四喜丸子”就显得很有面子。我学着电影里的那些革命英雄，大义凛然、英勇无畏地走进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灶房中，四下踅摸，终于看到了垂涎已久的丸子。炸好了的丸子们装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小盆儿里，正骄傲地等着苏大厨把自己打扮成“四喜丸子”呢。我蹑手蹑脚地端起小盆儿，一溜烟地跑出了灶房，跑出了院子。不好意思啦，老张大嘞嘞，我们也尝尝坐席的丸子是个啥味道吧。丸子很快分完了，我和小伙伴们欢欣鼓舞，个个儿衣兜胀得鼓鼓的。小山子嚼着丸子，一个劲儿地冲我傻笑。这哪是笑啊，分明是对我的的敬佩和赞扬。是啊，孙猴子把仙桃都偷吃了，王母娘娘还咋开蟠桃会呢。我不无自豪地将空盆子往墙头上一搁说道：“走，看新媳妇去。”小伙伴当然响应，旋即跟我又一哄儿地跑进了东院。

    来客们都去坐席了，新房里只剩下新媳妇一人坐在炕上。她依旧低着头，三分不安七分羞涩。我大着胆子走进新房问：“新娘子，吃丸子不？”新媳妇居然笑着点了一下头。我兴奋地从兜里抓出几个还热乎的丸子递给了她。新媳妇真的就吃了起来。我问：“新娘子，你喜欢结婚吗？”新媳妇一愣，点点头后却又马上摇了一下头。我笑着跑出去，顽皮地向屋里喊：“新娘子，吃丸子，盖被子，生孩子”。我这么一喊，小伙伴们也跟着一起跳着脚喊了起来。憨态可掬的大埋汰终于从东屋里走出来，他可不是来听我们喊的，他是想撵我们走。这个大埋汰呀，今天一点儿都不埋汰。他衣服是新的，鞋是新的，连头发也油得锃光瓦亮。可细心的小山子还是发现了大埋汰的脖子没洗干净。小山子问：“大埋汰，你脖子咋还黑着，就不怕新娘子笑话你？”大埋汰有些不好意思，呵呵地傻笑：“我够不到。我爹说，留着让新媳妇帮着洗”。我说：“你就是个大懒鬼。”小伙伴又哄笑起来：“大埋汰，当懒鬼，脖子脏，娶媳妇，不知羞啊，不知羞。”这时候，张大嘞嘞在院墙豁口处朝我们声嘶力竭地喊：“你们这些厌恶鬼，偷丸子也不留几个，还咋让人做四喜丸子啊？不让你们几个坐席啦！”

    西院席坐的真是热闹。敬酒的，划拳的，五魁首八匹马，豪言壮语不绝于耳。有人喊：“大嘞嘞，把你儿媳妇喊出来给老少爷们敬杯酒点棵烟吧”，又有人喊：“大嘞嘞，给你儿媳妇包没包改口费啊？要是没包，我给她包一个”，还有人喊：“大埋汰真是摊了一个好爹，这喜事办得有面子。”一阵又一阵笑声把婚宴渲染得格外热烈。闹了一会儿，有人意犹未尽想找新的笑料刺激下：“徐大个儿！徐大个儿呢？来给大家唱段二人转听听。”一个人唱二人转，似乎只有徐大个儿能完成。在村里，徐大个儿唱女腔很在行。那一招一式、举手投足，活脱脱地惹人喜爱。因为这，有人竟阴损地给他起了个“二乙子”的外号。这不明摆着骂人吗？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徐大个儿没招谁没惹谁更没害过谁，他无非就是变着法儿施展一下才艺罢了。他给大家带来了许多笑声，却遭到无良者的恶毒嘲笑。徐大个儿很善良，也很真实，他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只想得到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和起码的尊重。一些人没有成人之美的善良也就罢了，为何总是恨人如意笑人倒霉见不得人家好呢？人们喊徐大个儿，徐大个儿却不见了。有几个人又放肆地大声地说起新媳妇来：“新媳妇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就是胸脯太高”，“大埋汰晚上可要留神些，大嘞嘞当光棍可有些年头了……”在屋里坐席的老海叔实在听不下去了，喷着酒气走出来：“妈了个巴子，喝点儿马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有完没？这么多的好吃喝都堵不上嘴啊？赶紧给老子抓紧吃，吃完了哪儿凉快就上哪儿呆着去！”毕竟是生产队长，老海叔这一骂，那几个胡言乱语的主儿还真就消停了。

    坐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菜上完了，也就要抓紧撂筷了。毕竟，还有等下一悠坐席的呢。可有的人不自觉，恨不得把随的礼一下子吃回来。你比方说嘎牙于他爹，吃完了一悠，出门转了一圈消化消化食儿，就又溜回来大大呼哧地挤到另一张桌子前，死皮赖脸地又坐起席来。没有多余的位置了，看来，我们这群“厌恶鬼”又要等下一悠了。等吧等吧，反正吃了不少丸子也不咋饿了。正想着，母亲拿着盛饭的勺子，从灶房里走出来向院里四处张望着。我知道母亲是在找我，她肯定知道我偷丸子的事儿了。这个张大嘞嘞真不是什么好物儿，不就是吃你家几个丸子吗，干嘛要告恶状？说我们是厌恶鬼，你张大嘞嘞才是呢。我早已想好，等晚上弄一泡狗屎放到张大嘞嘞家的窗台上，看他还告恶状不。为了免遭母亲责骂，我领着小伙伴们急忙跑到院门一侧的柴禾垛旁，玩起了捉迷藏。正玩着，却听见柴禾垛上传来一阵阵鼾声。谁呀，大白天的，居然跑到人家柴禾垛上睡大觉，太可恶了。我和小山子大着胆子爬上柴禾垛一看，不禁一起喊出声来：“徐大个儿！”

    徐大个儿总算醒了。他一手握着空酒瓶子，一手揉着惺忪的眼睛，醉醺醺地冲我们嚷嚷：“去、去、去，一边去，都谁家的孩子，不让人家睡个好觉。”我嘟囔着：“好心好意喊你去坐席，你还不知好歹骂人，再不去坐席，就没你份儿了。”“哎呀，都几悠了？我可还没坐席呐，咋就没人喊喊我啊？”徐大个儿“腾”地一下从柴禾垛上站起来，狠命地把空酒瓶子向远处抛去，随后跳下柴禾垛，不顾一切向院里跌跌撞撞地跑去。他边跑还边喊：“等等我，别开席，我还没坐呢！”我和小伙伴们都捂着肚子，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

    院里，坐席的气氛越演越烈，直把太阳熏得老高老高，许久不愿落下……

 

 

                                              2013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