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里秋风
一
那一年我刚满十四岁,上初一,书上说这个年龄的男孩会变得极度关注自我。我喜欢穿很酷的衣服,说很酷的话,做很酷的事。比如像操场上的胖子一样,他穿着一身特流行的牛仔服,嘴里骂骂咧咧地打着篮球。瘦子和矮子在防守他,他投篮不中,骂了声“Fuck”。这个词是从校门口小录像厅里放的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当他明白这就是外国的“操”时,便成了口头语。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都觉得这在他身上算是一个进步。
我穿着校服远远地坐在操场边上,看着坐在操场对面的一群女孩。她们在看打篮球,或者在看打篮球的人。刚初中,女孩们就已经开始喜欢运动型的男孩了。听那些女孩的尖叫声,就知道她们很浅薄。我知道自己也渴望那些浅薄的女孩为我尖叫,可惜我脚上的旧胶鞋不适合打篮球,而且我也没有胖子那么高的个头。
下课铃响了,体育课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我穿过操场,来到四班门口等夏小禅。我们俩是邻居,也是小学同学,即使上了初中,我们仍然保持着一起上学放学的习惯。我很喜欢去小禅家里,她家信佛,家里专门供着一个佛龛,她父母每天都会上香。我也见过小禅上香,那种虔诚让没什么信仰的我也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当然我最大的兴趣还是佛前供着的各种水果,我家里平时是不会买什么水果的,小禅家境比我好,因此上供是毫不吝啬的。记得我第一次去她家时,她父母就拿了佛前的供果给我吃,我当时虽小,却也知道不好意思,“我吃了,佛吃什么啊?”小禅母亲笑笑,“供一天就行了,上供人吃,心到佛知。供果辟邪,吃吧。”辟邪不辟邪我不在乎,但水果好吃却是真的。从那时起我就经常去小禅家复习功课。
小禅出来了,她冲我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出来这么早?”我点点头,“今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们俩并肩走着,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胖子骑在他新买的山地车上,牛仔装上的铜纽扣个个擦得锃亮,身边站着他的左膀右臂,矮子和瘦子。胖子追小禅已经是全校皆知的事,但小禅讨厌他同样全校皆知。我很奇怪怎么会有他这种死皮赖脸的人。
胖子的小眼睛直接越过我盯在小禅的脸上,“小禅,我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回啊?”小禅脸一下子红了,“我压根没看,以后别给我写那些东西。”胖子急了,“你看都没看?那里面还有汪国真的诗呢!”我忍不住“哈”了一声,难怪这两天我看瘦子桌子上摆着一本汪国真的诗集,我还以为他发烧了呢,原来是给胖子准备的。
胖子认为我在嘲笑他,瞪着眼问我:“你笑什么?”我摇摇头,“我没笑啊。”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怕他。胖子看着小禅,“以后我送你回家。这山地车减震特好,保证不颠。”小禅脸更红了,拉了我一把,“咱们走。”我和小禅绕过胖子,准备离开。
我的脖领被胖子从后面揪住了,然后腿上被人踢了一脚。我倒下时瘦子和矮子已经扑在我身上,胖子则像指挥官一样指挥他们揍我。小禅急得直喊,然而附近的同学却没有人敢管,胖子在学校里是有名的混混,他爹在社会上也是。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老师来了”,他们三个才跑掉。临走时胖子恶狠狠地警告我:“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和她一起走,我就打死你!”小禅扶我站起来,我甩开了她,我的鼻子在流血,更让我难堪的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羞辱了,在这个年纪的男孩看来,简直生不如死。
到家后我什么也没说。父母看到我一身的土和脸上的伤,只是叹了口气。他们都是老实人,我小时候被人欺负也曾带着我去评过理,但都被人家一句“孩子的事大人别掺和”给顶回来了。本来我和他们一样老实,但今天不一样了,我要报仇!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的自尊心比大人的更强,受到伤害后的反应也更强烈。
吃完晚饭,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平时用来剔肉的刀,锋利无比。我趁父母不注意溜出了家,向学校方向走去。夏天天黑得晚,胖子每天吃完饭还会带着人去操场打球,如果运气好,可能今天只有他们三个人。
我出门时被小禅隔着窗户看见了,她放下碗跑出来追上我,问我干什么去。我想甩掉她,就告诉她我的课本落在教室了。她将信将疑,却仍然不肯回家,一直跟着我。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豪情,也罢,当着她的面我宰了胖子,也算给她出口气。
我家和学校中间有个工地,里面是生产水泥板的。为了缩短路线,我决定从工地穿过去,反正现在工人们也都回家了。
小禅一直跟在我身后,劝我别去学校了,她可以把课本借给我。她一定是从我的眼神和袖子的姿势发现有些不对了。我不听她的,继续往前走,这时一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也许是工地上的工人,也许是值班的,脸上似乎是一层泥灰,看不清模样,但他身上穿的牛仔服款式却十分新颖,这让我有些拿不准。他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右臂上。我的右手缩在袖筒里,手里握着刀。他似乎能看透我的衣服,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惊恐、狂喜、不可思议,混合在一起。
我想绕过他,他却急切地说:“等一下,小兄弟,你想去找人报仇吧。”我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小禅,好在她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话,仍然在看着我。我故作高深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兄弟,说别的你也不信,我是算命的,我能看到未来的事。”平时对这种无聊的话我都嗤之以鼻,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却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依赖感。他接着说:“如果你捅胖子一刀,他不过缝十针,你却要在少管所里待一年。出来后,因为有案底连工作都找不着,只能在工地上给人搅水泥。其实你根本不用去报仇,那胖子再过几年就要跳楼自杀了,矮子在工地上干活,手被机器压坏了,他们的将来这么惨,你还和他们赌什么气啊?”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和我相对,然后我的眼前忽然像放电影片花一样,出现了一幕幕的画面。我在少管所里排号领食物,样子要多颓废有多颓废;胖子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倒颇有些潇洒,但摔到地上却是一片狼藉。尽管画面是黑白的,但却离我极近,那飞溅的血肉似乎就要喷到我的脸上。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走了。我定了定神,对小禅说:“咱们回去吧,我想明白了,就算他胡说八道,我也犯不上为了死胖子蹲监狱。”小禅跟在我身后,满脸不解和惊慌,“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从那以后,我有意回避着胖子,过了几天,他也没心情找我麻烦了。他爹在一次和其他混混的冲突中被捅死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收入来源也就没了。胖子一下子没了以前的嚣张气焰,不打篮球,也不请别人吃饭了。瘦子和矮子得不到好处,也不跟他一起混了。胖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懂事了,居然开始认真学习了。有时还会向我请教问题,我一般都会给他解答,心情不好时,也会没好气地拒绝他。每当这时,他总是尴尬地笑笑,转身离开。
我和小禅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胖子没考上,他妈借钱供他自费上高中。矮子没考上辍学了。
高考前,胖子跳楼了,因为在之前的摸底考试里他排全班倒数第三。当时我正在楼下背英语,听到有人惊叫,抬头正好看到一个肥硕的身体从空中飘落,一如那天傍晚看到的片花。飞溅的血肉离我极近,而且是血红血红的。
二
时隔久远,我对那天傍晚碰到的算命人已经记忆模糊,但胖子跳楼那熟悉的一幕又唤醒了我。我一时间呆若木鸡。那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那个人真的是神仙?我问过小禅,她说那天她早就看见了我袖子里的刀,吓得魂不附体,至于在工地里,她只顾劝我,压根没注意到还有别人,更没注意到我和谁说过话。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直到我看了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才找到合理的解释:其实当年我并没有碰上什么算命的,也并没有预先看到胖子跳楼。我看到胖子跳楼后自己杜撰了当年的回忆。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尤其是先后顺序。至于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去找胖子算账,肯定是因为小禅的劝阻。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小禅当然和我上了同一所学校,不过她考的是外语系,而我则是中文系。在大学里谈恋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我和小禅不再遮遮掩掩,名正言顺地成了恋人。学校刚刚获得政府投资,正在兴建的图书馆号称全国最好的图书馆之一。虽然刚刚破土动工,但我们每次走过工地时都会驻足看上一会儿,憧憬两年后就可以坐进去谈恋爱了。
可惜,直到三年后图书馆才竣工,此时我们已经开始四处奔走找工作了。小禅凭借一口流利的英语,在一家外企获得了实习的机会。我学的中文,工作比较难找,不过还是混进了一家杂志社当实习编辑。
看稿子很累,尤其是实习编辑,大量垃圾稿件都归我处理,因此我常常在午饭后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防止下午打瞌睡。编辑部里很多人都有午睡的习惯,编辑这工作不像体力劳动,不能在半睡半醒时坚持。
夏日的午后,我的双脚套在闷热的皮鞋里,极不舒服地睡着。一个人出现在我桌子前面,脸上像隔了一层雾般看不清。他穿着一身西装,但质量不怎么样,像廉价的滚包货。
他的声音中充满疲惫,“这工作不是你该干的,你得换一份工作。”我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他是那个算命的,但比当年老了。我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比如下一期的双色球号码,但我还是先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为什么要换?现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这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他摇摇头,“这工作不适合你,换一份吧,否则你不会有前途,而且随时会失业。”
我不再废话,直接问他:“下一期双色球号码你能告诉我吗?”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你说的下一期是哪一期。”我冷笑道:“我在做梦,对吧?我听家里人说矮子过得挺好,挣了不少钱,家里还盖了新房。这和当年你说的不一样啊。人在情绪极度激动时会发生人格分裂,你就是我的分裂人格,我知道的事,你也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同样不知道。就像双色球的号码,就是我戳穿你的工具。不管你是怎么出来的,我都不再需要了,请离开吧。”我很有气势地一拍桌子,至少吵醒了三个人,他们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继续睡了。那人不见了,办公室的工作格如同蜂窝,而我恰好在中间的格子,除了身后,三面都是封闭的格子墙,他怎么可能在我桌子前面呢?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个梦,毫无疑问。(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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