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之恒
你近来常拍些黑白照片,海鸥牌单反机,配上二十一定的乐凯卷,把目力所及的山水一一定格。你小心翼翼,从不让自己暴露在镜头之前,以免那磅礴的风景,衬托出你黝黑而瘦小的身材。
妹子,我很清楚你的这个爱好将保持终生,因为这二十多年来,只有我才能完全看透你,正如只有你才能看透我一样。我也时常想起,在我刚进报社工作的时候,你突然放下绣花针拿起了相机。
几周前,早已灭绝的猛犸象突然出现在北方的冰原上,而且成群结队四处游荡。几家大报同时选择了缄默,好像生怕多走漏一点风声;只有地铁里那份热衷为明星编绯闻的小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撤掉所有的花边新闻腾出版面对此大肆宣扬。然后,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报社的新闻热线接到了一个年轻女子打来的电话,她要我到苹果园地铁站去,等末班列车通过。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接听的第二重要的电话,最重要的,自然是你在高考发榜那天打来的电话。妹子,那时候你说你成为了我的校友,又分到我所在的专业,学号的尾数也和我一样,只是比我低了四届。我在食堂为你接风,你把羊肉盖饭撒上了咖喱,就像四年前我考上大学,你和我在这大厅里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一样。你却满怀失望地对我说,你和我曾经一起回忆过的那些往事,正在书本之间变得模糊。你第一次主动去买汽水,然后坐在我旁边发呆,看准备考研的同学叨念着含混不清的外文,走到柜台前用手势点餐。若不是你把当年的“北冰洋”换成了“黑加仑”,我真以为自己大学四年的时光,就在食堂的杯盘碗筷间流逝。
地铁里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比别处更快。我在车站等到午夜,最后一班地铁放下仅有的几位乘客,离开站台驶向车库。日光灯熄灭了,只剩下应急灯幽幽的绿在水磨石地上弥漫。然而不出几分钟,黄色的远光灯又照亮了隧洞,一个我只在老照片上见过的憨态可掬的前脸随即出现在洞口,与众不同的茶色风挡后面,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这只有两节车厢的老地铁像一对放大了尺寸的面包车,沿着和它一样古老的轨道滑行而来。它在我身边停下,车钩正对着站台的中线,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驾驶室后面的那扇折叠门打开了。我刚走进去,它就立刻在我身后合拢。列车随即启动,越过了福寿岭和封存多年的高井①。车窗外,修饰整齐的混凝土墙壁逐渐被钟乳石取代,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在这地下世界迷失了方向……
妹子,四个星期前你发来短信,约我到母校的操场上聊天。你说你读大学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在这城市里迷失了方向。你连日来为此闷闷不乐,而几位关心你的室友,其实更在意大学过半时的英语四六级考试。每个周末学校图书馆总有一盏灯彻夜不熄,我知道这是你又在社科书库里寻找和你的日记等价的典籍。那用白线装订的竖排版书页已多年无人翻阅,你抄下几段古文,又换了朱笔细细品味;形形色色的外文教辅书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铺天盖地,像专门腐蚀黄金的王水。到操场的时候你两眼通红,你问我为什么这座城市里只有快节奏的生活,令你心惊胆战,却没有人和你探讨为什么亚洲象会游泳而非洲象不会。我听到孙燕姿的《神奇》和往常一样在“躁动地带”手机店前的空场上回荡。我能说什么呢,妹子?告别的时候,你说班上的同学都提防着彼此,在一床一桌组成的狭小空间里辗转前行,谁也不曾关注过一段记在《摩诃婆罗多》②中的往事。你说那两个曾经学会了以“卡尔帕③”来计算时间的国度,刚能凭借军力自夸举世无敌,就偏偏被自己的造物化为齑粉,只在你的脑海里留下一段玻璃化的城墙。
“英勇的阿特瓦坦,稳坐在维马纳里,发射了阿格尼亚。它喷火,但无烟,光芒万丈……”
车窗外,一条地下河飞快地闪过。轮轨间有节奏的摩擦声逐渐连接成了刺耳的噪音,这说明列车正在一段险峻的盘山铁路上用尽全力攀登。此刻它面对的弯道比古城和八里桥④都更急,让我有些担心它会不会因为超越了最小转弯半径的极限而脱轨倾覆。但就在我的恐惧达到顶点的时候,摩擦声突然消失了。我甚至能想象那两条轨道在和车轮开够了玩笑之后,又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拉得笔直。隧洞里的钟乳石越来越少,朦胧的光亮蚕食着它们留下的空缺,仅仅过了十几秒钟,车窗外漆黑的石壁就被一派田园风光所取代。雷兽⑤和犀牛,还有肥胖的猛犸象,都在翠绿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毫不理会疾驰而来的地铁;身着粗布衣装的人们点缀其间,和这些野物倒也相安无事。在这一切的上面,是没有太阳和云朵的蔚蓝的天空。
“现在转入自动驾驶模式!”一排有些模糊的红字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后渐渐变得清晰,“我们正前往阿格尼亚。请从……”字幕出现了突兀的换行,或许是车厢里放安全锤的小盒子让字幕的发布者有些迷惑的缘故,大约过了十秒钟,我才看到了下文,“……安全锤容器里取出为你准备的通译机。”
“通译机?什么东西?”我不满地嘟囔着,打开了装安全锤的盒子,可是里面只有一个大号耳麦似的物体。
“这就是通译机?”我把“耳麦”拿在手里,高声发问,却不知道谁能回答。
“就是它。”我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回答道。驾驶室的后门打开了,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飘然而出。她比我矮半头,有一张白皙而消瘦的瓜子脸。身披海蓝色的长风衣,里面是有些像军装的白色制服,脚上穿一双深棕色的平底长靴,看上去很像一位军官。她从我手中拿过“耳麦”,轻轻扣到我的头上。
“我是阿格尼亚的苏玛。这个装置可以让你通过脑波和周围的人交换想法,不过我对它做了一些改装,让你们兄妹隔着地壳也能保持思维同步。不过如果她现在睡着了,就只能接收你的信息,只有醒过来才能和你用脑波进行交流。”年轻女子的声音优雅、和善,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大军压境般的强烈的意志,“我想让她通过你的体验,预先重温这片土地上的风物……”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
“你属于阿格尼亚,她也一样。”这个自称苏玛的女子抬起右手放在胸口,向我深深点头致意,“欢迎你们回家!”
“回家?”
“我知道你现在很紧张,因为你们离家太久,已经忘记了家乡的事情,但你们仍然属于阿格尼亚这片土地。”
“阿格尼亚……在哪里?”
“就在你我的脚下,现在也有人把这里叫做第四漂移岩。我们生活的世界通过上百个出入口和地球表面相连,这些通道对应着五片曾经像船一样浮在岩浆上、但现在已经连成一体的漂移岩。如果按照尺寸从大到小进行排序的话,第四漂移岩就是我们在浩劫之后的复兴地。你、我,还有你的妹妹和这里所有人,都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你说……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灾难?”
“的确如此,它改变了幸存者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促使我们每个人重新选择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你也不例外。新的生活也许会让你忘记这里,或者只是偶尔想起,但你最终会回来,因为你的梦境中藏着回家的路。”
“我的梦?这能证明什么?”
“你的梦境就是你过去每次选择的叠加。阿格尼亚的居民大部分时间都在记录器中以休眠度过,偶尔会运用星球核心的热能和转换成微波送来的恒星核聚变能,创造不同的躯体,以便从另一个生命的视角重新观察世界。等到躯体寿命将近,或者有了新的想法,我们就把躯体重新转化成能量,回输给自己生活过的世界,只带着过去的记忆回到记录器里,准备开始一段新的旅程……”(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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