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星

　　水泡好像生来就充满了幻想。
　　他最初的记忆，是爷爷那温和平静的思想之流：我们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得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这世界的尽头。世界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在我们的头顶，在我们的下方，延伸到几乎无穷远的地方。一个古老的传说告诉我们，在我们下方很远很远的地方，世界全部由水组成。无穷无尽的水。也许那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但是，没有谁真正看到过。也许，那只是古时候某个先哲的美好想象而已。
　　爷爷的思维，像水一样流到水泡的大脑。爷爷那圆圆但已不再光滑的身体漂浮在虚无的空中，一收一缩地呼吸着由氢、氨、甲烷和水气混合的气体。远处汹涌翻腾的云层映在爷爷的表面上，显得变幻不定，难以捉摸。
　　怎么？难道会有全部由水组成的世界？水泡好奇地问。那是一个比我们更大的水泡吗？它是不是也漂浮在云里面？
　　不，那里整个世界都是水，根本就没有云。
　　那，是什么东西支持着水呢？
　　孩子，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实际上，有没有这样一个水的世界都没有谁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我真想去看看这水的世界啊。
　　孩子，这是不可能的。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梦想着去看看那奇妙的水的世界。但是，这个梦想注定是实现不了的。你看看，我们周围充满了危险。爷爷向水泡的左边晃了晃。那边，一道闪电横贯天空。绚烂的光刺穿了无边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下方看不见的地方。随即，一阵隆隆的巨响扫过水泡身旁的云层。水泡在雷声中上下振荡了一阵，过了一会，才恢复平静。水泡并不害怕。闪电打雷，是这世界上最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水泡甚至不知道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危险。爷爷接着说：我们这一带，是闪电相对较少的区域。有些地方，闪电接连不断，永无休止。那些地方是不可能有生物的。你要明白，如果闪电直接击中了你，你就会被它击得四分五裂，连尸体都别想找到。
　　爷爷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暴风对我们也是巨大的威胁。它会把我们吹走，吹到远离我们故乡的地方，让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是飓风，更会把我们撕裂，吹散。另外，还有各种各样吃水泡的巨兽，还有对水泡有致命作用的硫化带……
　　水泡吸收着爷爷的思想，但是他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思想，早就飞到下方无限远处那奇妙的水的世界中去了。
　　爷爷是被飓风卷走的。
　　水泡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他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追逐一群灯虫玩。那群灯虫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从水泡他们住的区域附近飞过。那么一大群，在黑暗的云层里星星点点快乐地飘过，真是美丽之极。水泡和朋友们兴奋地追着，看着。那些灯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究竟要去哪里呢？
　　他们追着追着，忘了父母们对他们的警告。他们追出了他们的父母们认为是安全的区域。等他们感到身边气流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强气流区域。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云层在他们的前后上下左右剧烈地翻腾。那些灯虫早已随着气流飘得不知去向。这时，他们才感到从所未有的恐惧。他们想返身回家。可是，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云层无边，但已不是他们熟悉的云层。
　　他们向四周发出了最强烈的求救信号。他们在翻滚的云层里拼命地挣扎着，和愤怒的暴风搏斗着，等待着救援。有两个小伙伴支持不住，终于被暴风给卷走了。在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快要绝望的时候，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们终于找到这里来了。他们被这些大水泡们吸着往回飞去。水泡的爷爷也在救援者里面。就在他们快要飞出这片强气流区域的时候，忽然一阵飓风从他们下方扫过，飞行在下面的几个，包括爷爷，顿时被飓风卷得不知去向。
　　水泡伤心欲绝。他知道，爷爷永远也回不来了。以前被飓风卷走的水泡们，从来就没有一个回来过。他们即使没有被飓风给撕碎，也会被风带到那无尽的黑暗深渊里去，永远也别想找到回家的路。
　　这世界就是一个无尽的深渊。
　　水泡在这深渊的边缘慢慢地成长着。
　　他跟随着爸爸妈妈，学习着生存的知识。他知道了怎样去找那些富有营养物质的区域，怎样察觉那些能侵蚀水泡的硫化区域。怎样预知和避开可怕的风暴，怎样在陌生的区域中识别回家的方向。怎样对付庞大的吃水泡的巨形气球状生物巨灵兽。他终于长大了，成为一只富有经验的水泡了。
　　虽然环境是险恶的，但总的来说生活是平静的。天天都面对着厚厚的云层，看着远处的闪电，听着隆隆的雷声，每天的活动都是机械的重复。生活，好像就是为了生活。
　　但是，幻想并没有死去。水泡经常看着远处那些色彩斑斓绚丽多姿的云层遐想：那遥远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世界？是不是有别的奇妙的生物？那传说中的巨大无边永不止息的红色风暴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真的无边无际吗？当然，水泡也一直没有忘记爷爷告诉他的那片奇妙的水世界。他有时候会想，爷爷是不是被风暴卷到那无尽深渊下的水世界里面去了呢？他的身体是不是终于溶入那片巨大的水面了呢？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水就是世界，再也没有风暴，再也没有电闪雷鸣。在这水世界里，作为一个水泡，是不是会感到像回到母亲怀抱中一般的温暖？
　　水泡永远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种渴望，要去亲眼看一看那水的世界。他觉得，那片传说中的水世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他终于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告诉他的父母说，他要去寻找水的世界。
　　他的爸爸妈妈吃了一惊，以为水泡发疯了。爸爸说：孩子，没有谁认为在下面的深渊中真的有一个水世界，那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下面的世界凶险无比，你会死在路上的。
　　妈妈说：是啊，孩子。你好好想想吧。你永远也不会找到那水的世界的。水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幻想，但是，幻想是代替不了现实的啊。
　　水泡说：爸爸，妈妈，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传说一定有传说的理由，要不然，不会传这么多代。生活不应该仅仅是生活，应该有个目标。我相信水的世界。我已经作出了决定，请你们让我去吧！
　　爸爸妈妈终于没能劝说住水泡，最后只好勉强同意了。临行前，他们相拥在一起，大哭了一场。爸爸妈妈知道，无论是生是死，以后他们永远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水泡告别了父母，强忍着离别的痛苦，翻身沉进下面无尽的深渊。在他的头顶上面，那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界，连同他的父母，连同他的伙伴，不久就混入茫茫的云际，再也分不出来了。
　　往下降了一阵，一股横向的紫色气流挡住了继续往下的路。水泡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这股气流虽然很强，但是对自己没有危险。他再次往上看了看，知道一进入这气流，想回头就再也不可能了。他的心里默默地念着，爸爸妈妈，永别了，然后一头钻入了气流。
　　他感到，自己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控的状态。气流带着他高速向前奔去。速度之快，使他感到一阵头晕。好在他的估计还很正确，自己没有被强气流给撕裂。过了一阵，他渐渐适应了这高速的运动，发觉只要自己不作任何动作，仅仅是顺流乘风而去，那么并没有什么不舒适的感觉。反正他的目标只是要向下，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就这样随波逐流，管它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吧。他开始有闲暇欣赏周围的风光。这一看才发现，这气流的紫色是因为其中有许多紫色的小球藻。这真是意外的收获。他虽然并不太饿，但还是尽情享受了一阵小球藻的美味。他想，我们这世界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整个世界就像一大锅营养汤，走到哪里都不缺吃的。不知道下面的水世界是否也如此？
　　他就这样飘啊，飘啊，也不知道飘了多少时间。他慢慢地在紫色气流里向下移动。他发觉，适应了气流之后，向下移动也不是太难。只要移动得不是太快，只要顺着气流的方向，移动还是很容易的。终于他感到气流渐渐变弱了。他再加了把力，终于彻底挣脱了紫色气流。他看了看头上那道绚丽的紫色，居然有些恋恋不舍。他想，再见了，我不能老跟着你跑。我得往下去。我要去找奇妙的水世界。
　　下面是一片比较平静的淡红色的区域。有一些跟他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蘑菇状的生物在空中飘来飘去。水泡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生物，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智慧。至少他们看起来没有什么危险。水泡慢慢地接近了其中的一只，用思想之流跟蘑菇打了个招呼：喂！
　　蘑菇懒洋洋地飘着，对他的招呼一点也不理睬，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水泡想，原来是一种低等的生物，没什么智慧的。他继续往下降着，从一个个的蘑菇身边飞过。蘑菇们自顾自地飘着，对水泡这外来之客没有一点反应。
　　飘过了蘑菇群，水泡又遇到一股浅绿色气流。这时候水泡已经习惯了气流旅行。他轻飘飘地降了进去。
　　这股气流没有紫色气流那么强，里面有许多绿色的微生物。水泡不管三七二十一，又饱餐了一顿。他现在觉得，这漂流的日子好像也很不错嘛。
　　时间飞逝。水泡就这样在一道一道的气流里旅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离开家有多远，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这些气流并不是直线前进的。它们一般都是弯来弯去，有时候还打个圈回到原来的地方。在这气流旅行中水泡看到了很多奇特的生物，享受到了很多美味食品。有几次他还遇到了别的水泡群落。他们都很热情招待他，邀请他留下来，但是水泡还是告别了他们，继续他孤独的旅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这样的漂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下降了多少，只是觉得，下面的世界仿佛无穷无尽。不过，他渐渐感觉到，空气的密度越来越大了，周围的水汽也越来越多。但是，水的世界究竟还有多远？
　　这天，一道淡红色气流把他带到了一个暗黑的区域。这道淡红色气流里倒是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水泡从气流里钻出来，想在下面这片暗黑的区域找点吃的。
　　忽然，他的直觉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往周围看了看，发现有好几个巨大无比的椭圆形的身影向他飘来。
　　巨灵兽！
　　这是他们水泡类生物最可怕的天敌。这里居然是巨灵兽的老巢。水泡的思想急剧地运转着。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局势。他发觉在他的上方，已经有一只巨灵兽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前后左右分别有一只巨灵兽。下方倒是没有，但那里是一道暗红而汹涌的激流。他能听到那气流愤怒呼啸的声音。他还从没有进入过这样强的气流。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
　　巨灵兽逼近了过来。它们好像并不急于下手，所以它们的行动也并不太快。它们仿佛对这个自己闯到这里来的水泡觉得有些好奇。
　　水泡从来没有畏惧过单独的巨灵兽。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巨灵兽的弱点。巨灵兽体积巨大，虽然它们的行动并不算慢，但它们转身却很慢。你只要往巨灵兽的侧面跑，绕着它兜圈子，兜那么几圈，就能把巨灵兽给转晕。然后，你从它的身后迅速溜掉，巨灵兽多半还在那里转圈圈呢。
　　但是现在，他被巨灵兽围了起来。这办法显然没有用了。
　　巨灵兽忽然迅速围拢了过来，水泡已经看到它们张开的大嘴。没什么时间多想了。水泡猛然收缩起身子，像一支箭一样向下面那可怕的暗红色激流射去。
　　有两只巨灵兽没有及时停住，撞在了一起，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它们愤怒地互相撕咬起来。另外几只也加入了战团。一时间，皮肤碎片合着水沫四处横飞，惨叫声连连。
　　水泡没有时间为此而幸灾乐祸。他只觉得自己被一股狂怒的气流卷得头昏脑胀，正飞速地向未知的深处而去。他不知道，他陷入——木星的大红斑。
　　大红斑不知存在了多少万年。那是一场巨大无比的、几乎是永恒的风暴。它大得足以侵吞下两个地球。在这万年的飓风中，水泡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只能拼命把自己缩小，再缩小，任这飓风把自己肆意折磨。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飓风给撕裂了。但是，过了一阵他又发现自己还没有死，还在深红色的气流中翻滚。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着他一起快速地旋转。模糊中他想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永不止息的红色风暴吗？我总算看到了。传说看来是真的。那么，水世界呢？是不是也是真的？不过，即使是真的，看来我也不能看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无助的翻腾好像永无尽头。水泡已经辨不清他周围世界的任何东西了，只觉得到处都是红色，到处都是飓风的狂吼。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离他而去。他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有被撕裂？难道自己会这样永远随着飓风飞去吗？在这场永恒的风暴里，在这个狂怒的世界里，我大概是唯一的生物吧？
　　三天以后，奄奄一息的水泡忽然觉得一切运动都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虚无空旷的地方慢慢下坠。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张开了视觉器官。他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上一片深邃的蓝色。他想，这是哪里啊？难道这就是水泡们死后所待的地方吗？那蓝色，可真美啊。他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片蓝天。在水泡的世界里，永远是
(下转第32页)
(上接第16页)
密集的云层。没有谁知道，云层之外是美丽的蓝天。
　　他往周围看了看，看到了暗红色的汹涌的气流还在四周很远的地方飞速地旋转。他有点明白了。原来他并没有死，他是来到了大风暴的中央。这里是宁静的风暴眼呢。他往下方看去，下方同样是一片蓝色，只是更深邃、更神秘。他正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渐渐地，他看清楚了。下面的那片蓝色，是水啊！原来，他已经离水面很近了。他轻轻地欢呼一声：水世界，果然有水的世界！
　　近了，越来越近了。他仿佛已经可以嗅到水的气息，听到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他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情景。他贴在妈妈的身体上，感受着妈妈的脉搏，和妈妈一起呼吸。他现在才知道，哪里是他最终的归宿。
　　妈妈。他轻轻地呼唤着。
　　水泡终于落入了水的世界中。

刊登于200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