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妈
凌草夏
一
很久以前,一次地震之后,有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宝宝被困在废墟中。妈妈怀里的小宝宝睡得非常安稳,年轻的妈妈知道着急无用,安然的宝宝也让她可以静候救援。孩子是妈妈的全世界,有宝宝的地方就是天堂。就这样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最后人们发现宝宝和妈妈的时候,宝宝被妈妈很小心地抱在怀里,妈妈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上去想要给宝宝更多的温暖和庇护。宝宝微弱地哭着,双手抓着妈妈的乳房,感到有人来了,宝宝转了转头对着救援队的人大哭起来。回头宝宝又把头埋到妈妈的胸前,小手配合嘴唇不断地挤压那对干瘪甚至有些腐烂的乳房,然后又不满地抬头大哭。妈妈已经死了。人们发现妈妈把十根手指扎满了孔,让宝宝吮吸自己的血液。妈妈死了宝宝不知道,宝宝不断压挤那对已经没有用的乳房,人们来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嘴角还挂着微笑、干尸一般的妈妈。人们好不容易把宝宝从妈妈怀中抱出来,宝宝发出了刺耳的哭声,妈妈最后的表情展露在大家面前,她嘴唇微张、神态安详,好像是在唱着摇篮曲。
这台老旧的机器人自从爸爸死后就经常讲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哄我睡觉,从那时候起,它听上去浑厚却又像发潮一样的声音中再也没有了爸爸这个词。无论是故事还是事实,爸爸这个词仿佛从它的脑子里消失了,故事里面的每个孩子都只有一个伟大的妈妈。
那些妈妈都是那么的伟大,毫不犹豫地为孩子付出一切,仿佛每个妈妈的背后都被上帝亲自画上了不可磨灭的光辉。
听得越多我越迷茫。好吧,我可以承认故事中的妈妈都是那么伟大,可是那个女人……有时候我甚至想不清楚她现在的样子,只记得爸爸在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跟在爸爸身后甜蜜地笑着。
机器人老张时不时会讲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当然这个小时候也仅局限于爸爸死之后的时间。它说那时候我是那么的小,妈妈晚上经常不在家,我就趴在它的肚皮上听着它的故事睡着。它说我很喜欢把它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脸上,整个人像团肉球一样紧紧挨着它的肚子呼呼大睡。
它现在的肚子看上去像一团腐烂了的棉絮,手上的仿真肌肤也消磨殆尽,露出了机械真相。谁记得我以前是不是像它说的那样:“宝宝说老张的肚子软软的,老张的手暖暖的,靠着老张睡觉是最安稳的……呵呵,那时候你妈妈回来,你反而不愿意和你妈妈一起睡觉,死活缠着老张……”
我内心早肯定了老张是我最亲的人。这个爸爸送给我的“爷爷”机器人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爱护我的人,虽然它并不是人。我甚至怀疑当老张和那个女人死去的时候,我会更舍不得老张。好在只要保存好老张的记忆芯片和人格芯片,它就可以不断复活,永远陪着我。我一直想着等我有钱,就买一套最好的仿真机器人身体给老张换上。
看看老张的样子:脸部的仿真皮肤和手上一样早就消失了;原本设计的鼓鼓软软的肚子也干瘪了,要是没有穿衣服,就会露出那团攀附在它肚子上颜色怪异的东西,让人很是难受;动作也慢三拍,可能和真正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早该报废了。
我回来时看到老张穿着古旧的破衣服坐在昏暗的房间发呆,直到我把门很大声地关上,它才反应过来。然后它像一个垂死老人般转过头,铜铃一样的眼睛闪着光:“宝宝你回来啦?老张有两个月十三天二十一个小时三十二分五十秒没有见到宝宝了,老张想宝宝……”
它费力地站起来想要帮我提东西,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身上的关节嘎吱作响。
这个昏暗且充斥着异味的房间就是我的家。我在国立学校念书——那个可以说是贵族学校的高等学府。这是我上学之后第一次回家,不知怎么,我觉得“家”对我非常陌生。
考上学校时那个女人说没有钱,不想让我去读,她说市立学校就不错,离家很近,重要的是学费很少。她说她要为我以后存钱,只要我认真学习,去哪里都一样。
最后是我拿到了学校奖学金,解决了一半的学费她才同意。
她永远很忙,那天我等到半夜她才回来。迷迷糊糊的她根本没有发现我在房间一角盯着她。她胡乱踢掉鞋子就倒在床上,我站起来打开灯,她一激醒了过来,瞪着我:“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要上国立学校。”
她把粉红色的假发扯了下来扔到老张的头上,老张被我开启了休眠,毫无动静。接着她脱下了袜子和大衣,站起来点燃一支烟,坐在梳妆台前小心地卸妆。
我很讨厌烟味,更讨厌看到她这样。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陌生人。
“我社保信用卡密码201668,你自己看着办,能交上哪个学校的学费你就去哪里。”她两口抽完了烟,准备去洗澡,“我很累,你早点睡觉。报名的时候你自己去吧……”
我对着她的背影发愣——密码是我的生日,但是我连她多少岁了都不清楚——哗啦啦的水声传出来,我大声说:“我上国立学校,我拿到奖学金了……”
里面的水声消失,她用一种听着像一团烟或者水的声音说:“那些钱你拿去省着点用,买一些必需的东西……别老买一些灰不溜秋的衣服,穿好看点……学校远,没事别回来,有事先打电话……你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可能她还想说点什么,沉默了好一会,里面的水声才响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让我睡得很安稳,朦胧间觉得她亲了我一下,听到她喃喃地说:“儿子,你就是我的骄傲。”那种感觉像是遥远的小时候。
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她真的没有出现,此后的日子她和以前一样——只在定期给我生活费时才有联系。以前是每隔两三天她把钱留在家里,现在固定是每周三转到我的社保信用卡上。还是和以前一样,时多时少,好在我很早就学会了如何理财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老张咯吱咯吱地忙碌着,看房间里的这种状态,她可能很久没有回来了,我还以为只是昨天她不在。昨天打电话回来老张接了电话,宿舍的全息电话投影出来的形象像是遭受了强烈干扰一样模糊不清,老张的轮廓笼罩在黑乎乎的背景下,它缓慢又干涩的声音更是进一步让宿舍的同学认为我的电话遭受了干扰——只有我自己明白,是因为我家的电话早该报废了……
实际上我到学校就申明了我的家庭状况,可是那些人总是不愿意相信。更何况我还拿着奖学金,身体也没有一处机械化,简直就是一个贵族。
挂了电话之后我放心不下,今天回来一看,家里的情况果然很糟糕。
我和老张一起行动,很快就把狭小的房间收拾好了。外面是阳光明媚的正午,可我这潮湿阴冷的家却享受不到阳光。老张站在一旁看着我,看得出来它在努力调整面部,想尽量给我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笑容,它不知道它没有了肌肤的面孔怎么看也都只是一堆电子元件。
“我妈呢?”
“歆蔚?老张有二十五天十八小时二分五秒没有见到她了……老张很想她,但是老张不能出去……老张不能出门,老张不能对宝宝说,这是歆蔚给老张的命令。现在宝宝回来了,宝宝去找歆蔚吧,告诉歆蔚老张担心她,再告诉歆蔚老张的润滑油快没有了,应该买一瓶回来了。”老张如果被街道管理委员会的人发现,我们家每个月就得交昂贵的机器人管理费,并且还不能免费使用电——老张充电所消耗的电是非常多的,电费是一笔庞大的数目。我们正式搬到这里之后,老张就再也没有出过这个房间。
我把润滑油找出来给老张上了一些,准备出门。我对老张说我一会就回来,老张的眼睛闪烁了两下就重新坐了下来,就像一堆垃圾摆在墙角。
关门的时候,我的心一阵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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