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菜、葵花和葵果的变迁:葵菜、锦葵和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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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小时候读古乐府《长歌行》,想象里就是一片高大的向日葵,比乡村院子的围墙高,比人高,粗壮的茎秆上大叶婆娑,顶上一个大花盘低着头,黄灿灿的,好看。现在,城市绿化用的多是矮化向日葵,矮矮的,到不了人的膝盖。
很久以后读到贾祖璋先生的《葵与向日葵》,才知道我的想象有误。文章开篇就说:“向日葵不是我国古代所说的葵。有关葵的种种古代的故事和出典,与向日葵都没有关系,把它们牵扯在一起,可以说是常识性的错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读得让人冒冷汗,因为不知道脑子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常识性错误”。
向日葵是明代才传到中国,这之前的葵是菜,李时珍说葵也名露葵,因为古人都是露水干了才会采葵。宋人罗愿《尔雅翼》还记下了一句民谚:“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说清了这首诗的,是个医生和他的医书,不是老师。老师只给我们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讲一棵菜。当然,古时的医生不只懂医术。清人张炯《神农本草经·序》起首就说:读书人不必是医生,但医生首先得是个读书人。读过《本草纲目》关于葵的记载,再读《长歌行》,是百草园里“碧绿的菜畦”,一园子生机勃勃的青菜,青翠欲滴,滴的是清澈的露水,闪着清凉的光。
古时的葵声名显赫,《黄帝内经》讲五菜,它排在第一。而且也不仅是五菜之首,元人王祯的《农书》更是称它“百菜之主”。这种说法应该不为过,南北朝的《齐民要术》写蔬菜种植,第一个讲的也是它。但到王祯写《农书》时,葵为“百菜之主”早已成为历史,因为王祯还写道:“今人不复食之,亦无种者”。《南齐书》记周颙事颇有名,说他常年隐居,有将军问他在山里吃什么。周答:“赤米白盐,绿葵紫蓼”。答的真是好,直是一句好诗:音节好,颜色搭配好。但故事没有结束,太子又问周颙,什么菜味道最好。周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这个回答简直像预言:菘是白菜,就是它最终取代葵,做了百菜之主,结束了葵一千多年的辉煌史。
历史中的事,清晰的少,模糊的多。到明清时,葵是什么,已说不大清楚。清人阮元做了一篇《葵考》,考辨古籍,又实地考察,得出结论,说古之葵乃是金钱紫花葵。金钱紫花葵即锦葵,我小时候在乡下院子里种过,却从来没吃过。锦葵真的能吃吗?《尔雅》中有锦葵古名:荍。三国的陆玑《诗疏》说它又名荆葵,“可食,微苦”。即便古人这样说,但想尝尝锦葵的今人大概不会有吧。但想起《诗经》的《东门之枌》,古歌里有爱情,有枝叶婆娑的大树,树下有舞者的少女,还有锦葵花:东门的大榆树下,宛丘的大柞树下,少女翩翩起舞。少年走过去,看着少女,“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你真美,美得像锦葵花!《诗经》里的少年居然这样说,几千年后的我听着就想笑,锦葵花很美吗?那么小的紫色花,花瓣上有条纹。但那树下跳舞的少女喜欢这样夸她,送给少年一把“椒”。古时说椒是花椒,辣椒传入中国,人们再说椒就是辣椒了。就像古时的葵是葵菜,但到了明代,向日葵远渡重洋,从美洲大陆来到中国,再听人说葵,人们脑子里就是这位外来客了。草木的世界里也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时过境迁之后,即便有历时癖的人,要说清这些古代的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阮元费了那么大劲考证,还认真地种了半亩锦葵,又亲自下厨,品尝葵之味,说“滑而肥,味甚美”,但,还是错了。1964年,周作人写过一篇《向日葵的神话》,谈到阮元,说“当是可吃的葵实在乃是所谓冬葵,这在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中已曾说明,云湖南称作葵菜亦曰冬寒菜,至今还有人吃”。
汪曾祺也是读过吴其濬的书,才解开多年的疑惑,知道了古诗“采葵持作羹”的葵为何物。当然,所谓知道了,也只是知道个名字,是个眉目不清的符号。直到有次去武昌,住在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色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是滑的,有点像莼菜”。问过服务员,汪曾祺才知这就是冬苋菜,也就是葵。尝过了葵味,还未见葵形,所以认识葵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第二天,汪曾祺看见巷子井边有人洗菜,又问,结果,洗菜的人又说了昨天服务员说的菜名:“我这才明白:这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那么,这种菜作羹正合适。从此,我才算把《十五从军征》真正读懂了”。这回,说清一首古诗的,是位植物学家。读汪曾祺《葵·薤》的人,也感动于一个那么有好奇心的人,好奇一棵古菜。而认识一棵古菜,又那么欢欣雀跃。
汪曾祺欢欣雀跃,吴其濬却有些动气——为一棵古菜动气,也是可爱的人。吴其濬动气是因为李时珍,因为《本草纲目》把葵也从《唐本草》的菜部移入草部,还解释说:“古者葵为五菜之主,今人不复食之,故移入此”。吴其濬叫道:哎呀,你一个人没吃过葵,怎么就能说今天的人们都不吃葵啊?!我的菜园子里就种着葵啊!一年到头,我都在吃啊!那么好吃的菜啊!你李时珍名声那么大,如果因为你的巨著这么说,从此人们就真的以为葵已经消失,葵的声名从此湮没不闻,你能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跟李时珍生完气,这位可爱的植物学家又伤心了,叹息一声,说:都是葵,那么多诗人写蜀葵黄葵,为什么没有人给那么好吃又有历史意味的葵写诗啊?如果遇见吴其濬,我也会跟他开玩笑,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教训他:你一个人没读过多少古人写葵菜的诗,怎么就能轻易说没人写啊?!“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是多好的葵诗啊!而且,直到唐宋,人们还喜欢吃葵菜,所以很多诗人写过啊!唐大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谁没吃过葵写过葵呢?他们完全可以给葵代言啊。李白不仅在葵叶上写诗,还“野酌劝芳酒,园蔬烹露葵”。美酒加露葵,你看他吃得喝得多有滋有味;杜甫多爱葵啊!“葵荒欲自锄”,大诗人自己下地给葵除草,而且采葵时那么小心翼翼:“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白居易呢?更是栽了一园子的葵:“中园何所有,满地青青葵”。前一天晚上,空着肚子睡了,醒了就饿了,吃啥?“贫厨何所有?炊稻烹秋葵。红粒香复软,绿英滑且肥”。直到宋代,诗人的锅里还散发着葵之香,陆游有诗:“葵羹出釜香”。宋以后,菜品多了,葵菜确实没落了。没落就没落吧,世间的事,不管你有多爱,变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