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安臣

    姑妈年轻时意气风发。她总说自己是李铁梅的身体，干革命工作，需要的是钢筋铁骨，虽为女儿身，但巾帼不让须眉。她插秧比男人快，这都是很正常的，但一个女子挑起粪担来也能在田埂上掌握好节奏，走得健步如飞，就有点令人咂舌了。大队干部每每评先进，总会想到她。她呢，作为女强人也是当仁不让，欣然接受应得的奖励。当一张张奖状被一张张病历单覆盖的时候，她已经和药罐子分不开了。各种病菌似乎是乘虚而入，但是那么好的身体，哪里有“虚”可乘呢？这时人们才想起，那些年她在风里雨里一站多少个小时宛如雕塑一样岿然不动；有病了，不吃药不打针，像头痛发热，反倒发狠了似的干活；生完孩子没多久，好多女子都还在坐月子呢，她就已经和男人们一起干活；那冲天的干劲，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女儿身。然而也就是在这些时候，病菌开始在她看似强健的身体内筑巢了，胃病、妇科病、风湿病、高血压、冠心病……似乎我能想到的那些病症都驻扎在她的身体里。

    之后，到医院看病，她会习惯性地问医生，我该先医哪一种病，哪一种药和另外的药性是相冲的，另外几种药要间隔多长时间服用疗效才最好。对于她的病症，医生们会坐在一起开座谈会，因为单个医生是不可能拿出合适的治疗方案的。这个过程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大家都围绕着她曾经铁打一样的身体提出各种质疑，其实每次质疑之后就是如何用药物修补她的身体。为了她的病，她的几个儿子和医生势成水火，但是想想母亲的病，又不断和医生妥协。刚开始，儿女都比较孝顺，他们都有砸锅卖铁也要治好母亲的决心。然而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子们轮流照顾她之后，又各忙各的去了。她的话不再是权威了，那个身体里似乎驻扎着十万台发动机的铁娘子像风中的苇叶，多少有些飘零凄惶了。她唯一的女儿，我的表姐，趁着农闲回来照顾她。凭着有限的知识，在集中了解那些药的服用方法和服用剂量后，开始像写说明书一样给姑妈列吃药的规范程序。这时的姑妈像个孩子，乖顺地听着女儿的教导。

    无法想象，当年的铁娘子在身体遭受病菌的大举入侵之后败退了，她的头发立刻由霜白变成雪白，开始她还好好地梳理下，但是在各种药物的副作用下，她的行动变得迟钝，拿梳子的手也颤巍巍的，就那么用根头绳扎住，在你眼前散乱地晃着，很扎眼。姑妈的身体或许已经承受到了极限，在她不把病菌当回事的时候，病菌在养精蓄锐；当她终于抵不住岁月车轮的碾压时，身体一下子让位给了那些病痛。她的身体在逐步变轻，似乎就像一根鸿毛，轻轻一吹就能飘很远。有人说这就是老境颓唐，我从姑妈身体的剧变中突然省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