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坝故事：丁季和说联

 

 

 

对联，我个人认为是中国古典文学在追求洗炼向度上之最高表现形式。对联之佳者，只用两句话，就足以阐明无限深意，蕴含无尽风流。只不过，对联易作而难工。泛泛之对，汗牛充栋。难度在于：难遇大家名手，立意超绝；难逢妙语天得，独出机杼。绝佳的对联，足以让一人一事、一筑一景赖以不朽。真可谓“一对足千秋”。

 

九十年代初，丁季和先生因装修改造其在太和场的房子，暂住我家。我因此得以随时请益。所请益者，辞章之道要多一些。丁先生常说：“辞章之道，虽然在汉朝的扬子云先生看来，不过是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然则，修辞立其诚。修辞之学，所关乎人见解之通塞、格局之大小者甚钜，不可不深致意也。辞章之道，对联为难、难在贴切。成都做对联而能贴切者，陶亮生先生当属翘楚”，

 

我问，如何做到“贴切”？丁先生举缪钺先生为成都“琴台故径”所撰楹联为例：

 

乘兴上高台，看万里浮云，古今多变；

闲来钓溪水，接草堂胜迹，风雅长存。

 

丁先生说：此联看似精彩，其实不贴切。“琴台故径”的主人，是司马相如。此联中只有作者在那里抒情，而于司马相如，全无交涉。为了更直观的说明他的这一文学理念，丁先生于是写出它自己为“琴台故径”做的一联：

 

故径忆琴台，怀音响乃如人在；

文豪生锦里，继诗骚而以赋传。

 

我点头称是。丁先生于是命我做一首题金牛坝的对联。我于是挖空心思做了一首。我作的对联的初始原稿，已不能记全。经无数次推敲，如今成稿如下：

 

两千年弹指皆非，读史起欷歔，空留此邑接蒲卑、地近星桥，错、仪安在哉！岂有石牛粪黄金？一霎时蜀吞荆灭，应知国步终思统；

 

三百亩萦怀何为？抚今殊感慨，曾在兹议树红旗、风推大社，主、客难一也！从来下情回庙算，忽然间外变内忧，有时人意不夺天。

 

我此联的上联，先概述金牛坝西连郫县、东近古代的“七星桥”的地理位置，扣合金牛坝传说中秦国用“金牛”开通蜀道、留下“金牛”于此地的说法，阐述战国秦惠文王时，秦国张仪、司马错的伐蜀对大一统国家形成之历史意义。得出的结论是：“金牛骗开蜀道”的传说或许不实，但中国的统一，乃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下联则先说明了金牛坝招待所的面积、继而反思了58年召开的“成都会议”、发起“大yuejin”运动的历史往事以及历史教训的本质乃是主观能动性与客观现实性的难以统一。结论是：客观现实性往往决定着政策的走向，人人们的主观能动性往往敌不过那神秘的历史天意。

 

对于我的原始初稿，丁先生的评价是：说了半天，没有点出金牛坝作为招待所接待贵宾的性质。于是他自己也拟了一联：

 

亭馆盛金牛，看佳气葱茏，贵宾莅止；

田畴美天府，数文明进化，古蜀开基。

 

坦白地讲：我觉得丁先生此联虽然贴切，辞华与思想，则尚欠然。恐怕属于泛泛之作。当然，这不过是丁先生临时示范之作，算不得精品。倘丁先生对金牛坝的历史有充足的时间与精力去加以挖掘何思考，定当有更好的佳作写出。

丁先生住在我家的时候，我当时的经济条件很差，家里的卫生状况也很差。有一次，单位因过年发了一只鸡，我们炖之。由于谈文良久，竟然没有发现炉火早已熄灭，鸡肉半生不熟，难以下咽。但由于家里没有别的菜，只好将就吃了。丁先生并不嫌弃我的穷困，觉得我“孺子可教”，还是选择在我家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我的不爱干净，丁先生为我家的里外环境戏做一联：

 

门前麻辣烫；

屋里脏乱差。

 

 

那段时间，丁先生还为我书写了一幅欧阳修赠王安石的诗句作对联：

 

老去自怜心尚在；

后来谁与子争先。

 

我后来体会出，这句联语中其实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说人才难得，自己有惜才之意。一层意思是说我这个人的性格像王安石一般、很有些争强好胜、执拗不通世故、且不爱干净的倾向。丁先生屡屡告诫我，这样的性格，今后千万不要从政。且书写一幅黄山谷的“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的诗句来警戒我。阅世越多，越觉得丁先生可谓深知我者也。

 

丁先生常赠故交门人以对联，而将对方名字嵌入联中。在我家里住的时候，也将我的名字嵌进联中，书写赠我。其联云：

 

李书五千字，

航受两三人。

 

此联上联典出“老子五千言”，下联出杜诗“野航恰受两三人”。细味此联，上联似乎是指示我当取法道家，下联似乎是说我性格孤僻。由于丁先生赠我此联，我遂自号“野航”。

 

丁先生住在我家的时候，开始回忆他过去替人，替各处名胜所作的对联，记在一个本子上。其记录遂成了我后来在丁先生去世后参与编辑丁先生遗作时收集其诗文创作的依据。

 

在丁先生带到我家的物品中，我发现了陶亮生先生为望江公园大门所撰写的对联的原稿手迹。原稿与成稿有所出入。成稿是：

 

 

 少陵茅屋、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饰崇丽、荡漪澜，系客垂杨歌小雅。

元相诗篇，韦公奏牍，总是关心则一。思贤才，哀窈窕，美人香草续离骚。

 

陶亮生先生是丁季和先生的老师，乃成都民国时代的大教育家、大辞章家。这副望江公园的对联，当然是令人佩服的上乘之作。但多年后，我细细琢磨，却不免有些持保留意见了。我认为：薛涛遗迹，实在不足以与 少陵茅屋、诸葛祠堂鼎足而三。薛洪度，唐代节度使府一高级“交际花”而已。其诗作照唐人的标准，也是乏善可陈。且成都历史上之“立德、立功、立言”足以与诸葛武侯、杜工部匹敌的人物实在太多，其留下的遗迹也并非全然湮灭，只是未被恢复而已。抬举一高级交际花而“鼎足”乎诸葛武侯、杜工部，岂非成都之奇耻乎？

 

 

 

 

           

附：丁季和，名鹤，字季和，号野庵，又号槃散。1927年生。四川成都人，学者、诗人、文字学家、书法家。青年时代曾受陈立夫聘请为《世界日报》驻成都记者。早年随陶亮生、易均室先生治学，研习辞章、古文字、音韵之学。长于诗文，书法造诣精深。永嘉方介堪先生曾激赏之，为治十印，相互有诗文唱和。与成都耆宿余中英、黄稚荃、刘君惠、徐无闻等过从较多，有诗文唱和。曾受《龙门阵》杂志邀请出任编辑，《汉语大字典》编委会特邀丁季和参加编撰工作。晚年新创查字法。1999年，去世于郫县团结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