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灵魂不安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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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任白诗集《耳语》
一直记得任白的诗集《耳语》出版后被我们叫做“新书发布会”的一次聚会。说“发布会”实在太不切实际,因为全场只有几个人。那次聚会上,一贯沉稳内敛的任白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对着所有人举杯说感谢,就像那本设计得简单淡雅的诗集是我们集体帮他写成的一样。更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了诗歌,我这个人生,还有他妈的什么意义。那一晚,在酒店幽暗灯影里的他,有几分放肆,有几分张狂,几分醉意里,恣意张扬着他的快意和喜悦,言谈举止间,似乎闪烁着一种说不清的光芒。那是我所见到的诗人任白看上去最“诗人”的一次。
第一次读到他的长诗《未完成的安魂曲》,是在《作家》杂志上。当时我就对他说,这是一首令灵魂不安的安魂曲。这句话赚了他的表扬,当时我们是因此喝了杯酒的。待通读他的诗集《耳语》,这种感觉越发在心底涌动起来。是的,这一卷诗集,既是他模糊的、神秘的、痛苦的、骄傲而谦卑的、温和而持久的私密耳语,也是一首震荡的、激昂的、跳跃的、悠长而跌宕、舒缓而忧伤的安魂曲。一行行诗句犹如一串串音符,敲打着我们行将麻木的灵魂,令它不安,令它惆怅,令它痛苦,也令它不得不以诗歌为镜,反照自己,并对自己发出问询。
是的,问询。任白用诗歌制成的这面镜子,首先映照和问询的就是他自己。在诗集里,时常发现他以诗歌的形式所发出的的问询,问询自己、问询生命、问询爱、问询友谊……“我们为什么不能翻新自己/像火山吐出岁月绝望的内脏/为什么一定要被宿命绑架/听任基因复制凌辱和贫穷/复制对卑微的喜爱与臣服”(《未完成的安魂曲》)“我该介意吗/介意自己的疯狂/和生命深处的血污/我要掩埋它们/还是享用它们/就像灾年里吞咽那些乌七八糟的食物/享用这份操蛋的生活里不洁的快感”(《未完成的安魂曲》)“为什么生命是热的/像一杯暴露在风中的温水/为什么心智是冷的/像一块浮在血海上的冰凌”(《未完成的安魂曲》)而当这些诗句如同风中的温水般战栗着突兀在我们面前,如同血海上的冰凌般插向我们行将麻木的神经,我们还如何能保持诗歌外的淡然与冷静。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被这些句子带入到诗歌里,成为镜里镜外那个问询和应答的人。文字是有魔力的,确实如此。
所有的问询似乎都没有回答,又似乎都有了答案。诗歌是否本是一场梦呓,在一束惨淡灯影里,诗人孤独地自问自答: “是的,历史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迁徙/从奔突的热望到惶惑之爱/从自新的诳语到沉溺的鼾声/从登顶的呼号到宿营的眼睑/从先哲的训诫到狂徒的酒歌/从领袖的手臂到群众的脚踝/从喋血的争斗到和解的眼神/从牙齿的辩难到唇舌的抚慰/从朝阳的蛊惑到夜幕的仁慈/从生命到生命/从死亡到死亡”(《未完成的安魂曲》)“婚姻,这黄金版幽暗的居所/囚禁她最鲜嫩的时光”(《未完成的安魂曲》)“是的,我们华丽而又仓皇/手提电脑里存满钞票一样红光满面的文稿/在各种学术会议间优美的飞行”(《未完成的安魂曲》)回答是肯定的,又是犹疑的,面对自己发出的无数问询和空山幽谷浩荡的神秘回音,即使睿智如诗人,依然会万般困惑与伤怀:“我们至少该来一次像样的挣扎吧/至少该让烟尘和熔岩/装扮好火山壮丽的死亡吧”(《未完成的安魂曲》)“是的,死亡是从午夜发出的一个命令/在它不舍昼夜的追击中/有一种冷酷的仁慈”(《未完成的安魂曲》)而在这空山幽谷间一问一答的瞬间,生命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在消逝,那么,诗人何为?诗歌何为?作为一个诗人的生命,以及贯穿其全部生命的诗歌,意义又何在?“啊,兄弟/在这一瞬/我们的言说/只是人类一小段哽咽着的啜泣/只是浩荡的时光中一声遥远的尖叫啊”(《未完成的安魂曲》)是的,正如诗人在诗中所发出的感慨:“如此而已,如此而已……”但纵使穿透历史与岁月的双眸早已洞察一切,纵使明知许多事不过是不可为而为之,诗人依旧承担着命运和诗歌赋予自己的宿命与使命,勉力前行。他在后记里写道:“其实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些期望中的觉醒,像南京人自发保护法国梧桐,像张正祥为保护滇池而告倒上百企业上百官员,像‘巴索风云’力促政府搬迁垃圾处理厂……”其实,他如此深邃而有力的诗歌,何尝不是与这些人的这些举动一样,让我们看到了、感受到了一些期望中的觉醒。而且,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诗歌这种特殊的形式,其力量与影响,必将更为深刻而绵长。
希尼说:“诗歌可以被看作神奇的咒语,基本上是声音的一种物态以及声音的威力——他把我们心智和身体的忧惧束成声学的复合体。”在任白的诗歌中,你随时能感受到这种神奇咒语的魔力,能感受到音乐般优雅的诗性之美。同为北方人,我从没想过北方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诗歌里:“北方的山是低沉而又宽广的/像史诗深处的行板/在岳桦林之上/苔原带绝望地隆起阔大的脊背/竭力遮挡火山岩黑色的脸孔”(《未完成的安魂曲》)“北方退守到针叶林倔强的箭簇里/执拗而又孤单/而雾把潮湿的手指伸向绿色烟火的深处/被它凌厉的眼神灼伤”(《未完成的安魂曲》)其实,无论是北方的场景,还是风,还是时光,还是爱情,在他奔涌的文思里,都流淌成了那样自然优雅,带着忧伤气质的诗句:其实风就像时光/敲打并摇撼我们/想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未完成的安魂曲》)在飞翔中成为被风撕脱的羽毛/在爱情中成为一个被夜晚隐藏的眼神(《未完成的安魂曲》)她老了,鬓角的白发像一段极昼/发出惨痛的光芒/那一刻我真想抱住你们两个/抱住我们正在飞速坠毁的青春岁月(《耳语》)我还在他的诗歌里略有意外地发现这样清新的句子:“我们骑着自行车去束河/轻柔的风拥着我们/白雪在山/骄阳在川/一切干净得像上个世纪/空气中有自由和青草的味道”(《耳语》)与诗歌中总体贯穿的紧凑、急迫、步步逼近不同,这样的段落,轻松舒缓如一曲轻音乐、一只小夜曲,更为难得的是在他整体的长诗中过渡得如此自然,与诗歌中奔涌的情绪浑然天成,自成一体。他在后记中说:“我现在还清晰记得第一眼看见米兰大教堂时的感觉,在亚平宁白色的阳光下,那是一簇石头的火焰。”“石头的火焰”,这样的句子在平淡的叙述中突兀出现,如同灰色背景下蓦然升腾的绚丽光束,那是诗性的光芒。有人曾说真正的诗人都有天赋诗性,在任白的诗歌中,我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仅依靠后天努力无法抵达的境界。
但任白显然没有倚在天赋诗性的优势上坐等其成。他说:“我有幸见过很多这样的尖叫和浩叹:帕特农神庙、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穹顶壁画、圣保罗大教堂、米兰大教堂、罗丹的《地狱之门》、但丁《神曲》、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李尔王》、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卓夫兄弟》、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后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诗者任白而言,是一直践行着的。且不说诗集里收入的一组短诗《在欧洲》所记录的脚步行走,在他几乎所有诗歌里,都可以随时发现他行走于书卷之间的痕迹。他的引经据典、随手拈来,曾让一个朋友在通读诗集后不得不承认:“任白诗集里的注释真的不可或缺,不然,没有几人能全然读懂他诗歌里的典故之内涵。”比如:“没错,格瓦拉是阿根廷人/但他却回到古巴/回到玻利维亚的丛林中/回到死亡的盛装舞会里/回到圣杯骑士的祭坛上”(《未完成的安魂曲》)“我要穿过你的嘴去吻你的肺”/崔健是我们的鲍伯·迪伦/是吉姆·莫里森/是米克·贾格尔” (《未完成的安魂曲》)“就像老伊萨克在《野草莓》里/看见自己虚度的岁月和垂死的时钟/被挡在一堵玻璃墙的外面/娇嫩的恋人恍若隔世” (《未完成的安魂曲》)任白在诗歌里说:“荷尔德林、尼采、卡夫卡、萨特、加缪/这些哀伤的名字/带着我们一起逃亡” (《未完成的安魂曲》)而阅读着他诗歌的读者,何尝不是被他引领着,才得以享受与那么多先哲一起逃亡的快乐与荣光。
真的像一首由一个高明的指挥主导的曲子,任白的所有诗句几乎都让人感觉紧凑、渐进、一气呵成。在阅读中,经常可以看到大段大段的排比句轰隆隆行驶在他的诗句里,更加重了一种步步紧逼的气氛。“我们的皮肤下面哀伤和疲倦层层堆积/我们的笑容下面犹疑和猜忌悄悄潜伏/我们的亲密之中离弃和怨怼如芒在背” (《耳语》)”大地再次成为一种可能/成为一个局促而又混乱的界面/成为一段时隐时现的秘史/成为一位薄情者丑陋的疤痕/成为一座半干的标本”(《居所》)”我们可以死于劳顿/死于与无端敌意的对决/死于剪除罪恶时的疼痛/死于一次冒险/死于不堪重负/死于爱情的高热/死于长旅上的孤单/死于撞见绿洲时的狂喜……”(《未完成的安魂曲》)在读者的情绪刚刚被这些高昂的音节刺激得亢奋起来时,曲调又会忽然地舒缓了,发出一声感慨、一声叹息:“好多年后,我忽然醒悟那个意外之我/真的来自心底沉睡的鬼魂”(《未完成的安魂曲》)“自己在时间干燥的风里被蒸发掉了/我们不知所终的一生啊” (《未完成的安魂曲》)就这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谁还能不在这样高明的指挥的引导下,于诗歌中,于乐曲中,渐入佳境。
欧阳江河曾经说过:“诗歌一定要有一种当代的活力,而这种活力来源于我们对生命的基本感悟,来源于我们对现实的认识,我们的接受程度,我们对它的反省和怀疑程度、抵抗程度,也包括对现实的敏感、超越。”身在媒体之中,任白无疑具有体会当代现实最好的一个角度。“默然劳作,率真言说”,这是他所喜欢的一种品质。作为诗人,他一直以一种率真的态度挥洒着奔涌的诗情。而在诗歌的另一面,他则是内敛而沉静的,默然劳作着。
荷尔德林曾自问自答地说:“诗人是酒神圣神的祭司/在这神圣之夜走遍大地。”任白在诗集后记的结尾写道:“是的,这就是耳语,是一个未经注册的酒神祭司的言说方式。如果你听到了,那是我的荣幸。”而当我聆听着这低低的耳语,聆听着这令灵魂不安的安魂曲,我知道,诗界神圣之夜有这样一个执着、坚定、深邃、睿智的行走者、言说者,是读者的荣幸,是诗歌的荣幸。而在茫茫红尘中,同样热爱着诗歌的我能与这位诗人相遇并因缘交集成为亲切的朋友,可以读着他的诗歌写下几行清淡的文字,是如此微渺的,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