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境里,真实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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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女英慧唐继东书女阁彼岸有落花文化 |
分类: 此岸书 |
记得那年秋日,在宜昌的三峡人家。南国正逢细雨,撑一把花纸伞,在三峡岸边拾级而上。不是旅游季,更兼雨天,游人很少,似乎只能听见雨水击打在伞面发出的时而急促时而迟缓的滴答声,还有我们的低语。弯弯曲曲的小径,两边风景正好。登高远眺,逶迤山水尽收眼底。淡蓝色的江水,翠绿翠绿的树枝横斜过去,随手一拍,便是油画般的浓郁景致。有身穿蓝印花布小衫的女子在乌篷船上唱歌,歌声如丝如缕,在和风细雨中传得很远。途中经过一座小桥,桥上题着“鹊桥”二字。走过桥去,是一座古旧竹楼,有游客扮成唐代的新娘新郎拜堂成亲,唢呐声声,笑语阵阵,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真的入了戏。雨天,路很滑,小心翼翼返程,回头望去,所有路径已经迷离在雨雾中,不再清晰,亦似从未存在过。让人忽然闪念觉得,是否我们刚刚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景。
记得小时候,一直被父亲宠爱着。那时他经常出差,每次他出差回来,我便远远地蝴蝶般飞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纠纠缠缠回到家里,首先就去翻他的背包。每次都从无意外地翻出些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那时物质固然贫乏,但小孩子的欲望也因此简单,一袋水果糖、一包爆米花,一个几分钱的彩色发卡,都已经足以令我雀跃不已而且极其虚荣地炫耀好多天。长大后求学工作,每次离开家,父亲总要走出很远送我。在长路拐弯处回头,看见他一头白发依然遥望着,依恋的同时也有温暖和安然,知道他亦依恋我,而且从我离开那一刻起,便在盼着我回来。幼稚地以为这种感觉可以一直在那里存在,所以无所顾忌地投身红尘之中,纵使再多忽略也觉得总有机会补偿。直到有一天他绝然般离我而去。我摊开手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除了那些碎片一样曾经被我忽略而如今试图一点点拼凑在一起的记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曾经在雨中肆意流泪,那一瞬间觉得我与他之间父女的缘分,是否不过是一场幻景。
也许都有过年少时的恋爱。彼此是心地简单的少年,感情亦如不着一字的纸扇,干净、典雅。分离一天都相互记挂,牵念相思。偶尔其中一个人远行几日,都会望着南飞的雁子流泪。彼此写简单纯洁的诗句送给对方,从不计较任何名利得失,只觉得那素白纸笺上淡淡墨迹,便是最好礼物。彼此守着对方,也看守着对方,不容许有须臾离开视线。稍有差池,便歇斯底里般互不宽恕。这样肆无忌惮的爱恋势必会颓败得迅疾和惨烈。但这是后来才明白的道理。当指尖心头的温暖被刺痛代替,当彼此痛楚地知道再无法继续,在曾经留下歌声笑声诗情画意的地方独自唏嘘,蓦然觉得,是否世间所有美好情缘,也不过,是一场幻景。
记得与先生结婚时,已年近而立。自认为经历过了许多世事,已经懂得了珍惜。起初时诸事小心翼翼,希望可以拥有一个没有遗憾的姻缘。但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平常便一如煮着青蛙的温水一点点将我吞噬。两个人的工作都异常忙碌。期间有四年多时间因为他工作的原因分居两地。起初还觉得诸多不适,甚至在他第一次回家时等不及驱车去半路迎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自己坚强自立的同时,也少了许多依恋依赖。每天忙完工作回到家里,稍有空闲便沉浸到自己的爱好里,阅读、书写,许多时候对他多有忽略。当有一天他忽然患病,从天而降的灾难再一次砸得我晕头转向几乎失去思维。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有许多想和他一起去的地方还没有去,有许多想和他一起平淡度过的岁月还没有到来。可是,这世事哪里允许你悔恨和回头?过去的一切都无法再弥补。夜深人静时独自出神,沉沉重重压下来的,是无法言表的幻灭感。
记得,记得……难道人生真如人所说,不过是一场回忆?那曾经真真切切发生的一切,难道真的不过是旅途中我们盲目奔入的一座海市蜃楼?花树上的白色花朵灿烂后沉重坠下,翠绿树叶在极尽金黄甚至艳红的璀璨后无法避免地惨烈枯萎。“一瞬光阴,霎时蜂蝶,还付落花流水。”“宿粉残香随梦冷,落花流水和天远。”那一场落花呀,那一场落花……
和一个朋友说起这些感受,无限困惑:“既如此,那么,是否我们自认为沉甸甸、无可替代的全部生命,也不过是写在水面上的一篇文字,风吹过,了然无痕。”朋友答说:“也许,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西西弗斯,能有那样的精神就已不错。何必纠结于结果。”
是这样吧,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依旧从容飞过。红尘万丈,芸芸众生,不过都是如此。生命本没有贵贱尊卑,都是凭着来这世上一遭的机缘,在某个时空不期而遇,同生共行一段时间。来时,没有预期,走时,没有征兆。来来去去,离离合合,悲悲喜喜,起起落落,非人力所能掌握。我们每一个个体,也不过只能珍惜转瞬即逝的当下,握住现在手心里还残存着的温暖和安然,在时光中,涉水而过。在幻境里,真实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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