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苏州最繁华的市中心观前街不远,有一条小弄叫“诗巷”。老陆就住在这条小弄的大宅门里。后来因为修建“干将路”,这条有着高雅名字的幽静小巷,从此便消失在诗情画意的苏州古城中了。
老陆出身书香门第,是苏州末代状元陆润庠的后裔子孙,但他自己却是个“落第秀才”——因为家庭成份,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取大学。在当时,读大学仿佛就是得中“进士”,因为一毕业,就可以成为国家干部,是正途。我们都有些为他可惜,因为他高中时门门功课皆优,大家都叫他“陆状元”,可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可是老陆——那时候还是小陆,却不以为然,笑道:“进士者,一是可以为官,二是有一份俸禄——工资。现在你看,做官的,哪有什么文凭学历?而普通工人不也有一份工资……”
高中毕业后——我“投笔从农”去了苏北农场。有一次回家探亲我碰到他,便问他近况如何,他笑嘻嘻地说:“我现在是……‘小蛋饺’也。”看到我愕然不已,他才一本正经地解释:“‘小蛋饺’者,‘小学代课教师’的简称也。”原来老陆排行第三,因为老大老二早已去了“广阔天地”,所以他才得以留在苏州,做了一所小学的代课老师,教语文,也教算术。
老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手漂亮的行楷颇有乃祖状元公“婉丽劲健工稳端庄”的韵味。我曾请他写过一幅字。他说:“写是可以的,但千万不能挂之于墻——字怕上墻。我的字只能粗看,倘若天天相对,那就索然无味面目可憎了。”他写给我的书法是选了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的“闲静少语,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么一段。字是龙飞凤舞,文则意味深长。
写好条幅,老陆对我说“琴棋书画中,我以为琴为第一,因为高山流水可得知音;棋列其次,因为是‘手谈’;两者皆可进行心的交流。书画虽能赏心悦目,却只能退居三四。古人的见识真是一点不差。我觉得你可以学点围棋,不必借此谋生,但会其乐无穷。”
我就开始跟老陆学起围棋来了。过了一年,他说:“你能学到这样,我看可以出山了。围棋这东西,二十岁不能成国手,终生无望。半路出家,则不论高低。”
后来我就开始行走江湖——棋力比我高的固然不少,但弱于我的却也有很多。我与人下棋总是大砍大杀,从来不用数子点目。但我发现老陆与人下棋却很少有吃大龙的局面。不但如此,他与业余4段5段对弈也能赢半子一目,但与像我这样的“半瓶醋”,也不过多出二三子。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请教他。老陆说:“忘忧清乐在枰棋,下棋不就是寻开心么?清代有个和尚叫丈雪,写过一首诗。说得蛮好:‘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赢来何作奇!输我几分犹自可,让他两着不为迟。’……李渔在《闲情偶记》中亦说:‘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束?万念俱忘之际,岂宜复较输赢?”看来老陆真是深得围棋个中三味。
我们年青时,都想要学木匠、学裁缝,以便身有一技之长能在城里寻份工作而不去“战天斗地”。现在的小孩则要学音乐、学书法、学围棋,以开发智力,或陶冶情操。所以老陆就“英雄大有用武之地”而忙得不亦乐乎。
老陆终于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小学教师。一天,一个跟他学棋的小孩竟在全国儿童围棋比赛中得了名次,家长高兴非常,就带了礼物上门来感谢。老陆坚辞不收,说:“围棋最讲究悟性。教是教不出真正的高手。我不过是领进门罢了——而领进门,是谁都可以做到的。有此成绩,全靠他自己。能在棋上崭露头角当然是不错的,但作为业余爱好也很有意思。无论是书法、围棋,还是音乐,顺其自然,最好。”那位家长只是连连说:“陆老师真是一个好人。”
老陆的邻居是一位耄耋老人,因为历史原因成了孤家寡人,惟一的爱好就是“手谈”。老人最喜欢与老陆下棋,因为老人曾对我说:“小陆棋风正棋品好,棋力又与我差不多,我们下棋总是输赢各半。真正称得上是棋逢对手了。”
有一次老人的一位远房亲戚来苏州看望他,也与老人下了几盘棋,老人的白子总是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后来这位亲戚一直让到老人四子,这才似乎有点旗鼓相当。于是老人觉得他这位亲戚是一个难得的围棋高手,来了兴致,就请老陆过去与他杀上一盘,自己则是悠悠然“清簟疏帘看弈棋”。谁知分先开局后,老人的亲戚并没有占得什么上风,倒常常是勉强做成两眼,方能活得一块。局终数子,老陆不多不少赢了一子。这下老人像小孩一样高兴得笑了:“我以为你是高手呢,谁知还是和我们差不多!看来我是老眼昏花——大意失荆州,哎,我是大意失荆州了!”那位亲戚正在收拾棋具,听得老人的话,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嘿嘿”尴尬一笑。
从“陆状元”到“小蛋饺”,从小陆到老陆,他总是笑对人生。我不由得想起了清代徐珂《清稗类钞﹒艺术类》中“程骏以弈自娱”的故事。苏州话“陆”“乐”不分,所以老陆后来我们都叫他“老乐”。因为他从不知道什么叫忧,什么是愁,总是乐呵呵的——“忘忧清乐在枰棋”;总是笑嘻嘻的——“怡然一笑楸枰里”……
【注】此文发表在今天(2009年9月1日)出版的2009年第17期《围棋天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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