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特务”下棋

□枕边书

    当年插队的农场，知青大多会下围棋。我们常常得意地说：荷锄叱牛归来，我们总是灯下谈兵，枰上争霸。“兴尽计穷征战罢，松荫花影满棋枰”。日复一日，大家忘记了窗外的春花秋月，也忘记了广阔天地里的风霜雨雪。

    有一天，一个“扬州插兄”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有一个人，围棋下得极好——曾经跟桐城大将刘棣怀学过棋——你们想不想与他杀上一盘？不过……不过……不过这人是个……是个‘军统少将’！你们怕不怕？要怕，我就去回掉他——”“怕？知青还有什么可怕的？怕只怕我们杀得他丢盔弃甲逃之夭夭！哈哈……”一位叫“大萝卜”的南京插兄马上叫了起来。

    第二天，那个“军统少将”果然来了。平头，花白胡子，墩实而精神。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手里还拿着一本吴清源的《黑布局》。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种鼻架墨镜头戴礼帽腰里插着“勃朗宁”①的模样，倒有几分像电影《英雄儿女》的老工人王复彪。他用一口略带扬州味的普通话文质彬彬地自我介绍：“敝人颜毓仁，扬州人。因特赦——小儿插队在这块农场——我也就随其落户此地了。得知你们喜好手谈，所以我这不速之客，便过来湊一份热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个喜欢下围棋的“军统少将”，我们当面叫他老颜，背后大家都笑称他为“老特务”。“老特务”喜欢厮杀，力大棋凶，我们很少能抵挡得住。与他下棋从来不用数子，因为每次总是杀大龙而决胜负。

    “唉，我们真是洪教头遇到了林教头！”南京“大萝卜”叹息起来，“老特务”连连摇手，说： “哪里，哪里，应该是‘豹子头’碰到了‘青面兽’……”大家先是一楞，马上又心领神会而开心得“哈哈”大笑。因为经常下棋，“老特务”和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下棋时，“老特务”常常说些棋坛掌故棋人轶事：曾国藩棋力不高却嗜棋如命，段祺瑞棋艺不弱但妄自尊大……他告诉我们：“因为我是苏锡常地区的军统组长，地位特殊，看棋下棋也就没啥稀奇。1942年吴清源访华，当时在无锡与顾水如刘棣怀对弈时，我也在一旁悠悠品茗观棋。不过看见日本棋士与我们的顶尖国手要让先，与其他的高手还要授两子，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有时他似乎不经意地说些“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种田是为生存，生存则要读书。读书终究不会无用的。”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我们既不反驳，也不争论，只是一笑了之。

    “老特务”还曾心血来潮说起他以往的侦缉和调查，我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料他却话锋一转，说：“明代景泰年间有一个郭登，是都督佥事。他写过一首棋诗，我至今仍背得出来——怕死贪生错认真，运筹多少费精神。看来总是争闲气，笑杀旁观袖手人。”

    一次将近中午，“老特务”一跷一瘸地走进我们宿舍。大家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发‘瘘火’，走路稍感吃力。没啥，古人以‘汉书’下酒，我则以‘手谈’疗疾。”他住的八区离场部足足有十里路，真不知是如何走来的，我便说：“那你就先歇两天再来。或者我们也可去你那儿……”“一言为定，我在八区等你们！”不等我话说完，他就“敲钉占脚”②。

    正是天高云淡稻黄棉白的季节，我约了二三人一起到八区去看“老特务”。“老特务”住在一间茅草屋里，地方虽然不小，然而光线却是太暗，于是我们就到外面的谷扬上下起棋来。

    下棋时，先有几个农民远远伸头观看。慢慢就一步一步围了上来。最后索性瞪大眼睛伫立在棋枰两边。“老特务”拈了一颗子，“啪”的一声刚打在棋枰上，一个青年农民马上一把将棋子抓了起来，然后在手中反来复去地看。我们正惊诧间，只听得那农民喃喃自语：“咦，咦……怎么没有字？”原来这个农民从来没有见过只有黑白的围棋，但警惕性却是很高，听说老颜是个国民党特务，便想知道他究竟在搞什么勾当——是传递情报，抑或策划阴谋，还是另有企图？但是看来看去棋子上并没有什么文字和符号，因此就“咦，咦”地叫了起来。我们正啼笑皆非时，只见“老特务”轻轻将棋子放回原处后，忽然笑了起来：“哈哈！这不正是一着‘倒脱靴’③吗？”

    八区的生产队长看见“老特务”整天看书下棋逍遥自在，终于想起阶级斗争而忿忿不平，就到场部去告状。不料知识分子出身的场长对他说：“你知道他是何许人也？黄埔三期，军统少将。现在是县政协委员，更何况还是一位古稀老人，难道你还想要他下大田插秧割稻不成？以后他的事，你就不要再嗐操心！”队长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走了。以后便不闻不问了。“老特务”知道此事后，摇头笑道：“阮籍双眸，能分青白；湘东一目，岂辨玄黄？”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到得1979年的初春，我们终于要回城了。“老特务”也要随儿子回扬州去。临走前，他又到我们宿舍。这次他没有下棋，只是长叹一声，念了一首欧阳修的诗：“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世换，酒醒无奈客思家。”

    念完，他飘然而去……

【注】

①“勃朗宁”——手枪名。

②“敲钉占脚”——苏州话“将事情肯定下来”的意思。

③“倒脱靴”——围棋术语，让对方先提子，再吃还而成活。

此文发表在2008年第9期《围棋天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