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稻菽无数白杨的苏北S农场,是我们当时迷茫眼神中的“广阔天地”;而“围奁象天,方局法地”的围棋,则是我们当时寂寞心田里的“广阔天地”。
在农场里,凡是插兄几乎都能“战罢两奁分白黑”。因为倘若只会“嘴谈”而不会“手谈”,每每就会被大家嗤笑一番:“哎咦喂,这哪还能算是知青?‘菜包子’一个!”“菜包子”者,扬州俚语,意思是“虽然外貌出色,但是腹中平常”。
其中一位叫“鼓上蚤”的知青,最是引人注目。虽然他的外号与《水浒》中那位喜欢偷鸡摸狗的好汉时迁一模一样,但这位老兄倒也不是那种衣衫邋遢獐头鼠目的模样。“鼓上蚤”长得白白净净,颇有几分文质彬彬的书生气。人聪明活络,心地也不坏,只是最怕下田耕耘,却好“妙手空空”,因此常常在我们最窘迫的日子里,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几包“大前门”,供大家吞云吐雾,或变出一只肥硕的烧鹅来改善大家清汤寡水的伙食。明知他“取之无道”,却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所以我们也就心安理得地享用起来,吃完后每每还要吼上两句《沙家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鼓上蚤”很快就学会了围棋,而且比所有知青都要入迷都要用功。下棋时,他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而行之”——最恨对方偷鸡摸狗,倒是崇尚正大光明,倘若你想悄悄地移动一颗棋子,他立刻会面红耳赤,一把抓住你的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堂堂正正才是‘手谈’之道。小偷小摸,下三路也。”弄得你好不尴尬好不狼狈。“鼓上蚤”善于等待,精于计算,即使半子一目的价值,也每每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一般我们都很难赢他。
“玉子频敲忘昼永,灯花落尽觉宵深。”“鼓上蚤”的棋瘾极大,时时要寻人“纹枰对坐”。因此大家便常常乘机打趣:“去,去弄点香烟肥肉来,打点打点精神,这才能重开战局再论胜负啊。”这时“鼓上蚤”一边一五一十的数子,一边博浪鼓似的摇头:“不可,不可。在中国,一向‘琴棋书画’并称,那是何其风雅,何其潇洒。在日本,围棋则被尊为‘棋道’。‘道’,那又是何其神圣,何其完美!‘吃小亏占大便宜’,固然要批判;但占小便宜终究免不了要吃大亏。正如棋书上所说——局部虽然得利,大局上却是落后了。我学会了围棋,自然不能……不能再……这个……那个……了。”
有一天“鼓上蚤”告诉我,不久前他身无分文——不要说抽烟,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无可奈何后,他准备到供销社里那个掌握烟酒大权的“鸟人”家中,最后一次发个“利市”。刚刚得手,他忽然想起《围棋十诀》中“舍小就大”、“弃子争先”的格言,刹那间不觉全身一颤,便又将猎物悄悄放回了原处,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时风拂柳梢,虫鸣草际;月明星稀,夜色似水……
以后“鼓上蚤”有无“这个那个”我不得其详,但从那以后,却再也不见他贼忒兮兮的得意和猥琐,倒是变得神清目朗心高气傲起来。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一句流传的笑话:“凡是会下围棋的,一定不会是坏人。”
渐渐地,大家不再叫他“鼓上蚤”,都笑称他为“本应防”——与赫赫有名的日本围棋头衔“本因坊”听来非常相似。意思自然也很明白:本来应该防他,现在则大可不必了。更何况他的棋艺确实高人一筹,与日本的“本因坊”虽然不能相提并论,但说他是我们农场里的“本因坊”——“本应防”,大概也就恰如其分了。
上调回城的前夜,知青们手捧一纸“调令”兴奋异常,你喊我叫或哭或笑,茅屋里一片罗唣。只有“本应防”,仿佛淝水之战后“却置捷书棋局底”的谢安谢太傅,依然神定气闲在宿舍的角落里与人“从容谈兵”。过了一会儿,大家也就从狂欢中慢慢安静下来。突然间“本应防”却一反常态,大叫大喊起来:“活了,活了——真的活了!”我们不禁一楞,不知他是说棋盘上被围困的大龙终于活了,还是说他以后的人生从此活了?
“棋罢不知人世换”,当年在“广阔天地”里学会的春种秋收,吹拉弹唱,现在早已抛到爪洼国去了。只有一方楸枰两奁黑白始终相伴相随——从青春年少一直到华发早生。因为围棋曾经使我们在寂寞苦闷的插队生涯里有了一丝寄托,在风波险恶的“文革”岁月中觅得几许平静。
十几年来,我们在“天圆地方”(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广阔天地”)中,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另一种“再教育”。这种“再教育”名为“纹枰论道”——是深邃的哲学也好,是博大的文化也罢,虽然最终未曾悟道得道,但也有了一段“鼓上蚤”升华成“本应防”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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