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离开我们五年整

五年前的今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了表妹打来的电话，她的语气非常急促，说大哥我告诉你，可能我舅出了一些问题，现在抢救。三天前我从阜新走前和我爸爸在他住的医院的门口做长谈，那时他已经做完了手术三天了，他可以活动，自己可以去食堂打饭，我把我妈送回了家，她先期出院了，回家收拾收拾，等我爸过几天出院，把我爸一个人留在了医院。两个人都是泌尿系统的病，这家医院是泌尿专科，我爸做了前列腺手术，他的前列腺影响了膀胱，尿不下来，膀胱肿，肚子上出一个大包。据说手术做的不错，在我走的第二天，就是8月31号的晚上，医院把它挪到了单人的病房，是这家医院的简易ICU，第二天是周六，他一个人在病房里待了一天，为的是术后观察和恢复，没有什么事情。

我返回广州，一路上去看老师和同学，31号回到广州，知道我爸我妈他们分别在医院和家里都很正常，可是没想到，2号的早晨，表妹竟然打的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电话。当时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反复和表妹说，昨天我们还通话，怎么会出问题？因为按计划第二天我要去巴尔干半岛旅游，所以听到表妹的传呼，我还试图观察一下，下午再决定是否返回阜新，但表妹说，大哥可能不行，现在是处在急救状态，你得回来了。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打电话给在加拿大的妹妹，没想到她接过电话直接就说“我现在正在订回国的机票，准备马上回去。”我说，“你知道了？”她说，“刚才咱妈打了电话，说她不行。”我说，“怎么是妈打电话的？是咱爸进入抢救状态了。”我讲了情况，我妹妹才知道情况非常严重。我说，“既然你决定回来，那就抓紧回吧。”我又讲了一遍我的犹豫，“我从阜新回来的时候，咱爸他们都挺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她说赶紧让她的同学问一下情况。我又给在北京的弟弟打电话，告诉他无论如何现在要赶回阜新。我又给已经去到家里的妹妹同学打电话，知道他们老夫妻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出现问题，她们以为是我妈更严重，出现了极高的血压、大小便失禁的情况，她就自己组织了在家里陪护我妈，还找了其他人来照顾我妈，除我表妹以外，还找了一些其他人。既然这样的话，家里就得有人，所以我们两个人商量，让他的同学还有我们家的亲戚在医院照应。

我飞奔去机场，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了解情况，在医院的亲戚们知道我已经在路上，没有告诉我真实情况，就说，抢救比较应时，比较稳定。我又打电话给我爸，他应该是摘掉了氧气面罩，声音很小，我说，“您在抢救了？”他说，“是”，我说，“都是什么情况？”他说，“不说了，医生不让讲话。”就挂断了。可能这是我听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过听我表妹说，上午十一点多钟，他第2次抢救后，还和我表妹说，“你回去吃饭吧，我没事儿。”此后再没有说一句话。

我上飞机之前大家说情况还算稳定，我已经从“不可能”到了“有可能”的忐忑不安状态，开始做最坏打算了。等到下飞机，打开手机，得到的结果是我爸已经走了。

我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总是为别人考虑。正因为总是为别人考虑，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命运。如果他娇气一点在乎一点自己，早点叫护士抢救，也许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爸是家里的唯一男孩，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自然成了宝贝。他在10岁的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他和我姑姑跟着我自强自立的奶奶变得非常听话、胆小。1959年他因为坚持自己的建设方案而得罪了领导，被打成了右倾边缘，下放到基层，本来很有希望入党提拔的，没有机会，让他的性格更加谨慎小心，也更加自律。我奶奶带着10岁和5岁的两个孩子，如果没有危机意识可能在1947的大规模通货膨胀情况下，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不过我奶奶很会过，到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家里还有以前剩下的财产分给我们兄弟。我爸在矿上当工程师，胆小怕事，处处小心成为他职业优势，在他任上没有一个矿难事故，这恐怕是煤矿史上的奇迹。我昨天查了一下，建国以来，到2011年，我们国家一共在矿难中死亡20多万人，峰值是1994年，那一年死了7400多人。我爸是1997年退休的，退休之前是中国连续出现大事故最频繁的时期，而他又做矿上安检处长，竟然神奇地躲过了各种各样的矿难事故，而他身后有好多的继任者和矿长都因为矿难受过处分。

一个人的谨慎对工作是如此，但对自己却没有了这种谨慎，关于生命上的事情，比如健康都不在乎，如果他对自己有点关注，很多病灶都不至于很晚才发现。他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但是直到退休的前两年迅速消瘦他才去医院，之前总是说嘴很苦，我们也都没有注意，竟然没有想到他早就是患糖尿病患者了。这一次他在医院里，也没有想到会把命丢了，那天深夜，他觉得自己心胸口发闷，站在窗前，竟然没有找护士。有些人刚好相反，对工作马马虎虎，对自己的健康确实十分在意，经常去体检，小病大养，每天都是紧张兮兮的，然而这些人多心情不大好，好多人也没有活过80岁。尽管我爸爸猝然去世，我们都非常的痛惜，但他也是我们老张家活得年龄最大的一位，不过按他的身体素质再活10年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是因为大意，没有认真重视起自己的心脏问题，丢掉了生命。

我特别喜欢他。我小的时候，他和我们非常的平等，他的那个平等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在60年代的矿山实在不容易。每每我们有创意的时候，他都非常的高兴，兴高采烈，帮助我们做发挥，比如我做了一个什么东西，他都要拿过来“让我看看”然后还去给我妈、我奶，但如果我们的创意太出格了，他又会说我们是在洋相，就是这个出洋相造成了我对创意的实践能力不够。我喜欢他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很欣赏我的成就，对我思考很多经济、社会、政治、历史、管理学、产业以及哲学的一些看法，博客上的观点，都非常有兴趣，专门和我讨论。

现在我经常也想找爸爸、妈妈讨论，妈妈听不大懂，她也不想听，而我爸爸却再也听不到了。爸爸，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