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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桃柱小说 |
告博友:值此两会期间和妇女节临近之时,贴上我的这部小说,让大家看看一些农民工子女是怎样在大城市里生活的。小说是虚构的,生活是真实的。让我们为丫丫和她的朋友祈祷,祝愿他们有一个美好幸福快乐的未来。
文体:小说
标题:丫丫的都市寒假生活
作者:常桃柱
字数:60000字
丫丫的都市寒假生活(1——3章)
那一年,安埋了奶奶,爸爸摸着我乱蓬蓬的头,说:“丫丫,你在家里已经没有人带你了,爸爸只好把你带上昆明去了。”
我说:“嗯”。想起给我买一角钱一片的好香好香的麻辣片的奶奶,想起给我买一角钱三颗的珠珠水果糖的奶奶,想起带我去河边割猪草,摘许多五颜六色的花儿给我插满头发的奶奶,眼泪哗哗的流出了我的眼眶,爸爸说:“不准哭,奶奶已经死了,哭又不能把她哭醒来,人都是要死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爸爸说话的口气有些严厉,假如我不听他的话,也许他会用竹筷子打我的手背,我们的老师对不听话的孩子就是这么干的。于是我用上牙紧咬着下唇,把下嘴唇咬得很疼很疼的,不哭。其实只是没有哭出声来,眼泪还是没有止住,因为我想,从此我再也看不见爱我疼我的奶奶了。爸爸忙着收拾些小零小碎的东西装进一个半新不旧的蛇皮口袋里,没有听见我的哭声,以为我十分听话,已经不哭了。
在开往省城昆明的夜班车上,许多人都睡着了,扯着大大小小的鼻鼾。我睡不着,爸爸也没有睡着,为了节省车费,爸爸少买了一个座位,爸爸抱着我,不时亲一下我的额头,说:“丫丫,瞌睡来了就睡吧。”我说:“嗯”。爸爸的怀里暖暖的,爸爸的唇热热的,跟奶奶的一样,好多次我都以为是奶奶抱着我,亲吻我。
爸爸见我没有睡着,低头小声的问我:“快要见到妈妈了,高兴不高兴?”我说:“高兴。”我不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从前听奶奶说过,妈妈在奶奶家生下我,我还不到一岁妈妈就和爸爸一起到昆明打工去了,现在我已经七岁了,读了半个学期的一年级了,但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妈妈,甚至连照片也没有见过。爸爸每年都要回家陪奶奶过年,但是妈妈始终没有来过,说是车费太贵了,去去来来的两个人要多花一千多块钱,够买几柜子苞谷了。我曾经偷偷的问过奶奶,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奶奶说:“脸白白的,头发又黑又长的,笑起来象盛开的石榴花一样。”我有时候就会想:妈妈是不是就象龙门阵里的仙女一样?但是我又不敢多问,我总是莫名其妙的有些怕爸爸。因为爸爸不但身材高大,而且说话也很严厉,就象我们的校长一样。
“在昆明,一幢幢的楼房比山还高。”爸爸小声的说。我看着窗外,车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就想到了昆明我爬上那好高好高的楼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朵朵的白云,我要把它围在我的脖子上,让人们都羡慕我的丝巾真好看。我的手一伸又摘住了两颗一闪一闪的星星,我把它戴在头发上,人们都说象宝石一样漂亮。
爸爸见我不谈话,只斜着眼看着窗外,就对我小声的说:“等哪天有空了,就和妈妈带你一起去动物园玩,去看老虎,看孔雀。”
“有猴子吗?”我最喜欢猴子了,村小学每到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老师同学就会表演一段《美猴王》的节目,他们表演的动作太逗人笑了。
“有,当然有。”爸爸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圆通山动物园里的猴子可多啦。”
玻璃车窗关的严严实实的,我看着黑漆漆的车窗外,看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猴子,跳跃着,翻滚着,挤眉弄眼,搔头甩脚的嬉玩着,我就情不自禁的笑了。爸爸问我:“高兴不高兴?”
“高兴。”我看着黑漆漆的车窗外,象看见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动物园的情景,妈妈还给我买了一斤苹果,我挑了一个咬了一口,好甜。我把苹果递给了一只小猴子,它一下子从我手里把苹果抢了过去,转身飞快的就跑了。我咯咯咯的笑了,爸爸也哈哈哈的笑了,妈妈也笑了,她的笑声是那样的好听。
模模糊糊的,我好象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过来。我用手背揉了揉睡意犹在的双眼,眨巴了几下,我看见了一道又宽又大的窗子,窗子用两条或者是三条塑料薄膜挂遮着,塑料薄膜上肯定是蒙上了灰尘的缘故,因为外面的阳光根本看不清晰,只有隐约的黄光透过它射进屋里来。风不大,塑料薄膜一会儿凸进来一会儿凹出去,象个瞌睡绵绵的把稳不住头的老头。借着隐隐约约的黄光,我看见了刷得雪白的屋顶和墙。这是什么地方?我撑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我看见我是睡在一张破旧的窄窄的褐色布沙发上,盖着一床绿色的薄毛毯,是谁怕我冷,在毛毯上加盖了两件毛线衣?一件黑色的,一件灰色的。这是什么地方?我敏感的觉察到这不是奶奶家的石墙草屋,那里有我熟悉的火炉,有母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的声音,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我感到恐怖,我打着哭腔喊:“奶奶。”没有什么回音,我又加大了力气喊:“奶奶。”
“丫丫。”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叫我,好象是爸爸的,“丫丫,你醒了吗?”
我东张西望,没望见爸爸,我揉了揉眼睛,又东张张西望望,我望见了我的斜对面靠墙角有一张铁制的高底床,床的上铺放着一个熟悉的半新半旧的蛇皮口袋,还有两个大纸箱。床的下铺上睡着一个光膀子的人,半撑起头来,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我挤眉弄眼的拌鬼脸,我的心一下子象小鸡雏躲进了大母鸡的翅膀下一样安宁下来,我小声的喊了他一声:“爸爸。”
爸爸停止了做鬼脸,笑着说:“你醒了?”
我摇了摇头,半张着嘴巴,眼睛在陌生的屋子里看来看去。其实我的肚子是有点饿的了,我记得昨天晚上我是和爸爸一起在开往昆明的班车上的,我只吃了两个烧洋芋做晚饭。但是我和爸爸还不是很熟悉,如果是奶奶,我会马上扑到她的怀里去,扭着屁股甩着双手撒着娇说:“奶奶,我好饿,我要吃东西了。”
“不知道这是哪里是吧?”爸爸猜出了我的心思,爸爸说:“这就是我们的家。”
后来我和爸爸就起床了。我拉开白木板钉成的门,走出去一看,哇,太阳已经很高啦,凭经验判断,现在已经是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了。门外好象是个建筑工地的露天仓库,水泥,粗石砂,细石砂堆得象小山一样,一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长长的大卡车,车上装满了黑色的钢筋,远处传来不知是什么机器的声音,轰隆轰隆的,隐隐约约还有小汽车的喇叭声,嘀嘀嘀,呜呜呜,无休无止的,好象故意逗我过去看看它们似的。
爸爸说:“你不要乱跑,跑丢了找不着回来。”我有些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还会跑丢了,在奶奶家里,我的一群小伙伴常常跑到十几里外的山上去割猪草,摘野果。但这里没有小伙伴,除了爸爸,谁我都不认识,我就不敢到处乱跑,只有在门口站着,一会儿看见这边山包一样的砂,一会儿看那好长好长的大卡车,一会儿数数那堆得高高的水泥一共有多少包。爸爸给我洗了脸拍着我的头说:“我去买早点。”
爸爸给我买了两个包子,一个糖的,一个肉的,白糖包子里面还放了花生,肉包里面是鲜猪肉的,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这么香的包子,我一只手拿着一个,咬一口这边的又咬一口那边的,爸爸笑着说:“慢慢的吃,别噎着了,口干那边有水。”爸爸指了指门口的自来水龙头。
我看见爸爸没有给他自己买包子,我就说:“爸爸,你不饿吗?”
爸爸说:“等一下你妈妈回来了,我再和她一起吃。”爸爸说:“你自个玩着,我去那边的工地看看,不要乱跑啊。”我说:“嗯。”
见没有人注意,我在门外的砂堆上偷了几颗拇指大的白石子跑进屋,在沙发前的水泥地上玩抓小石子的游戏。一边抓一边唱着儿歌:
木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肩上挂着个红色亮皮包的女人,我心里象有一只小青蛙一样跳了起来,暗想这也许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妈妈了。我忙把小石子两把抓在手里,慢慢的站起来,眼睛盯着前面的地上不吭声。我等她一下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紧紧的抱在怀里,用她温热的唇亲吻我的脸,我的头发。
她没有跑过来把我抱住。我没有听见她用一个妈妈对久别的女儿应有的急切疼爱的声音喊我:“丫丫!”我听到的是惊奇又没有温情的声音:
“咦,咋个整出个小姑娘在这屋里了?小姑娘,你是哪个?”
这个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嗲声嗲气的问我。妈妈不认得我?我斜着眼偷偷的瞟了瞟她,见她穿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紧帮帮的蓝色牛仔裤,米白色的短袖衫,鸡心领口开的很低,深深的乳沟隐约可见,她的皮肤真白,我的妈妈多漂亮啊,我按止不住心跳,象上课时回答老师的提问似的语气回答她:“我的名字叫丫丫,丫,树丫的丫,我的爸爸出去了,让我看着屋。”如果在课堂上,我的这一番准确流畅的回答肯定要得到老师的表扬,但是这个妈妈没有表扬我,也没有把我抱在怀里,疼我,亲我。她扭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沙发的弹簧坐的疼了,发出吱吱的呻吟,她夸张的皱了皱眉头,瘪了瘪嘴,说:“喔,你是她家娃娃?你爸爸呢?”
“我爸爸,爸爸出去了,他说他歇会儿就来。”
“你妈妈呢?”
“妈妈?”唉,弄了半天,愿来这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不是我的妈妈,听她的话好象跟我的爸爸妈妈很熟悉的,样子又有些急切的样子,我看着她那亮皮鞋高高的鞋跟,心里感到万分惊讶好奇,不知她是怎样走路的,口里慢慢的回答她说:“妈妈不在家,我还没看见她。娘娘,你认识我妈妈?”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喔了一声,说:“你是你爸爸昨天才带上来的?”
她斜着眼睛打量着我。眉头一皱一皱的。把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低下头,说:“嗯,是的。”
我被她打量得很不好意思,耳根微微发烫。我看她那穿着,猜她定是个很有钱的人。有钱的富人,穿的多么漂亮多么令人羡慕啊。而我穿的多么寒酸啊,一双花布塑料底的圆口鞋,鞋后帮用线缝了一小拇指,那是奶奶给我缝的,因为她做这双鞋的时候,故意把尺寸做大了两码,让我长大些的时候把对缝的线拆掉就又可以穿了。红底黄花的棉衣棉裤已经有些旧了,十成颜色已经褪了七八分,而且已经好多天没有洗了,我自己都闻得出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了。在老家,我每天都是和一群灰头土脸的小伙伴追过来打过去的,并不觉得什么,现在一下子站在这个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城市人”面前,觉得很不自在,头皮发痒,我止不住的抓了抓头皮。
“脏死了。”她突然大笑着说。我听她这么一笑一说,更是难堪极了,巴不得地下有条缝好让我象老鼠一样钻进去。
她盯着我,笑了笑,说:“我是你家幺舅娘。”
“幺舅娘是什么?”在我的脑海里一下子还翻找不出这个词。但我猜一定是哪门子的亲戚了。我瞟了她一眼,准备逃跑出门去,结结巴巴的说:“你,你坐一会儿,我到门,门口去看我的爸爸,爸爸回来了没有。”
“不用了,等下我再过来。”自称是我幺舅娘的女人站起来,一甩肩上的小红包,吱的一声开门走出去了。我走到门后去,用一只眼睛贴着门缝往外看她走在路上的样子,只见她腰杆打的直直的,圆圆的屁股微微上翘,走一步向左扭一下,走一步又向右扭一下。她那又细又高的鞋跟,踩在坑凹不平,灰土满地的路面上,居然走的又快又稳,居然没有崴着脚,看的我惊奇不已,一直张着嘴巴,伸着舌头,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为止。我转过身,背靠着木门,把手伸到脸前张开,啊,那几颗紧捏在手里的石子,都已经几乎被汗水打湿了。
突然听到“哇哇”的哭声,把我吓的一大跳,忙返身拉开门,象狗一样跳了出来,跑出去两三丈远,才敢站住了回过头来往门里看,门里并不见有什么妖怪,但“哇哇”的哭声似乎更大了。“是小娃娃的哭声。”我猜,“但这屋里平白无故的怎么飞进一个小娃娃来了呢?”我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好奇战胜了恐惧,我双手捏紧了石子,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走进屋去,准备一旦看见妖怪,就大声喊叫,并且把手中的石子向他打过去,转身就跑出来。
我没有看见什么妖怪。循着“哇哇”的哭声,我看见铁架床的下铺里面,躺着一个小娃娃,双手乱抓着被子,闭着眼摇头甩脑的哭叫着,脸上满是泪水。我把石子揣在裤包里,跪在床上,弯下身去轻轻的拍着他的小手手,学着我看见过的小妈妈们的样子哄他:“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乖乖,乖,哦哦,哦,乖乖,不哭,不哭,睡觉觉。”
他停止了哭声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又闭上眼哭的更大声了,我忙又哄他,但他还是哭叫的厉害,我扭头看看屋子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哄乖他的,但是屋子四壁空空的,硬是找不出什么可以当玩具的东西来。我从裤包里拿出一颗白石子来,放在他的手里,骗他说:“糖糖,糖糖,水果糖。”
他抓住了石子就往嘴里塞,这下把我吓得慌了,忙从他的嘴里抠出来,他哭得更厉害了,我正无法可施,又哄不止他,又怕他哭死掉,心里急得不行,背后突然有个声音说:“弟弟醒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双脚发软,差点扑倒在床上。回头一看,是爸爸。我象遇着大救星似的,忙下了床,用手抓了抓后脑勺,问道:“爸爸,这是哪家的娃娃?”
“是哪家的娃娃?这是你的弟弟啊。”爸爸半张着嘴笑着,弯下身去一把掀开被子把那哭叫着的弟弟抱了起来,怕了拍他的光屁股,说:“哭,哭哪样,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
我的弟弟还哭个不停,而且哭的更其大声了。爸爸坐在床上,搂着他的屁股把他撒屎撒尿,他不撒,哭叫着双脚乱蹬,爸爸抽出一支手去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笑着骂他:“哟,小杂种,尿都早屙在床上啦。”爸爸就把他抱坐在大腿上,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在枕头边找了他的小衣小裤给他穿上,我站在旁边笑呵呵的看着这个胖鱼儿似的光溜溜的哇哇哭叫着的小弟弟,感觉他太可爱了。爸爸对我扬了扬下巴,说:“把弟弟的奶瓶拿来。”我忙转过身去,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到处找。但总是找不着。爸爸说:“在沙发旁的那个大纸箱里。不要从上边翻,旁边,旁边撕开得有道门。”我从纸箱旁边撕开的一道碗口般大小的,圆不圆方不方的“门”里,伸手进去,我摸到了一把筷子,放下,又摸到了一个瓶子,拿出来看看是装酱油的,放下,继续摸,摸到了碗,摸到了一盘剩菜,手被弄脏了。爸爸说:“左边,靠左边。”我忙又换了另一只手往最左边摸去,摸出来一个小塑料瓶,拿出来一看,果然上边装有塑料奶嘴。我说:“空的啊,爸爸。”
“拿过来。”爸爸笑着说。“拿过来哄哄这个小憨包。”我把奶瓶递给爸爸,看他把奶嘴喂进弟弟的嘴里去,小弟弟忙一口咬住了,象吸到了奶水一样的津津有味的吮吸着,哭叫声马上变为抽气缩气的哼哼声了。
爸爸说:“你看是不是个憨包。”爸爸笑了。
我说:“真是个憨包。”我也笑了。
我准备伸手去摸小弟弟的小小的泪湿的脸蛋,伸出手,才看见手上粘着一些辣子,酸菜。忙到门口的自来水那儿冲洗干净了,我把一双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回到屋里伸到小弟弟的脸前面,歪着头逗着他:“小弟弟,姐姐的手白不白?”小弟弟只忙着吮吸奶嘴,哼哼着,眼里泪汪汪的,不理我。爸爸笑着说:“白,白,明天爸爸再买包子给你吃,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笑着说,“我把包心给弟弟吃,让他几天就长得跟我一样高,我带他一起去玩,去动物园看小猴子……”
爸爸笑呵呵的,说:“好,好。”
爸爸抱着小弟弟,轻轻抖着哄他,我站在旁边,一会儿摸摸他的小手手,一会儿捏捏他的小脚脚,一会儿噘着嘴巴“哦哦哦”的逗他笑。
木板门“吱”的一声响了,进来一个女叫花子。又黑又瘦的一个叫花子,头发剪得短短的,稀稀疏疏的,焦黄焦黄的,象秋天地埂上的茅针草。她的左肩上挎着个鼓鼓的灰旧的蛇皮口袋,右手拎着一捆废纸板。大太阳天的,却穿着一双褐色的无筒塑料水鞋。一条灰色的裤子,裤角肯定是有些长,因为在底下挽了一圈。一件薄衬衣也是灰色的。我扭着头张着口望着这个叫花子,她也望着我,她那有些凹得深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我。这陌生的人让我多少有些害怕。
我忙站到爸爸的身边去,下意识的拉住了他的衣服。爸爸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轻轻用手肘推了我几下说:“丫丫,她是你妈妈。快,快过去叫妈妈啊。”
妈妈,这就是我的妈妈?这就是多少个梦里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千次一万次亲吻过我的妈妈吗?
“妈妈,”话到喉根就哏住了。
我呆呆的望着她把鼓鼓的蛇皮口袋放在门后,把废纸板塞进铁床底下,我半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好。我在心里对她说:“你骗我,你骗我。奶奶跟我讲的你的样子,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啊。那是多么漂亮的妈妈啊,她笑起来就象盛开的石榴花一样,她的皮肤是象面粉一样白皙的。可是你,你,你却是这么黑,这么瘦,你骗我,你骗我,奶奶也骗我。”
我的眼里一热,象有什么热热的液体要流出来的样子,我忙咬紧牙关止住了。
从此,我终于有了妈妈了,我终于可以天天跟在妈妈身边了。但是我却开不了口叫她一声“妈妈”。我象截木桩一样呆呆的站在爸爸的身边,不知道怎么是好。我的双手垂在两腿边,手指不停的抠着裤包的边口。我什么也不说,热烫的眼泪却终于没有止住,象雨水一样哗哗的流了出来。
爸爸哈哈大笑。一边把弟弟递给妈妈,一边对她说:“你看你看,一丢在家这么多年,娃娃都不敢认你了。”妈妈抱过小弟弟,坐到对面的破旧沙发上去,把弟弟横放在双腿上,把他嘴里的奶瓶拿掉,丢在沙发上,搂起衣服来喂弟弟吃奶。我瞟见她的奶房,干干瘪瘪松松垮垮的,好象奶奶的一样,奶奶的奶我是吮吸过的,乳头冰凉,没有乳汁。
“哭啥子呢?这么大的个人了,还哭。不怕别人见了笑话?”
妈妈一边用她枯瘦如柴的手挤捏她的乳房,一边用她深凹下去的大大的眼睛打量着我,咳嗽着说:“带你上昆明来还不高兴?带你到爸爸妈妈的身边来了,不当孤儿了还不高兴?你看你那鼻涕,还不赶快搽掉,都快淌进嘴里去了,恶心不恶心?”
我忙弯下腰去,用手把鼻涕擤掉,清鼻涕粘在手指上,我把它甩在地上,手指在脚背鞋面上擦擦,又用脚把地面上的鼻涕擦了擦。我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忍住不要泪水流出眼眶来。
“以后擤鼻涕,吐口痰,别乱吐乱擤,特别在大街上,乱吐乱擤的,城管的抓住了,罚死你。”妈妈咳了两声,说:“我说的是在大街上,在家里,懒得管你呢。不过最好整出外面去。”我没有吱声,心想妈妈好严厉啊,一点也不象奶奶那样亲切温柔。
妈妈突然大声说:“听见没有,我说的话?呆眉呆眼的,看着心烦。”
“听见了。”我忙小声的回答她。
爸爸说:“她刚来,你这么凶叉叉的吼她干哪样?象不是自己亲生的样的。”
“我都交代过你,喊你不要带起来不要带起来,你偏要带起她来,带起来吃球,这么一大家子的,别说苦钱起房盖屋,塞肚子都要好大一笔开支呢。”妈妈瞪着正在墙角去弯腰淘米的爸爸,说话炒豆子似的。说完就连声咳嗽起来,把脸都咳红了。
原来,妈妈并不欢迎我上昆明来。这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大老虎一样凶凶的妈妈,我巴不得爸爸顺着她的意思说:“好好,那我明天把她又送回老家去。”但是爸爸不吭声,淘了米放在蜂窝煤炉上焖着,坐在沙发上,从裤包里摸出一个扁烟壳,从里面抽出一支来,用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两口,才说:
“不让她来?丢在家里谁管呢?你说把她送去她外婆家,你看她大舅二舅家,哪家不是已经丢几个给他们了?她外婆外公,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当幼儿园的园长……”爸爸又吸了两口烟,笑了两声,说:“这是最后一支烟了,从今天起,老子再不抽烟了,说不抽就不抽,一块钱一包的小春城也不抽,说假话你骂我祖宗三代都行。”
“哎哟,这小杂种,咬得我好痛。”妈妈突然尖叫起来,拍了两下小弟弟的屁股,小弟弟被她拍哭了,她又忙哄他,把他调过头来,让他吮吸另一边的奶头,一边用手掌揉了揉被小弟弟咬痛了的奶头,咳了两声,说:“这小杂种,怕是要出牙齿了。”
爸爸说:“拿两块钱我买菜去。”
妈妈侧了侧身子,从裤包里抓出一把皱巴巴的纸票,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爸爸,说:“买起一只鸡腿来。”
今天的午饭多么丰盛啊。有一碗炒豆芽,一碗青椒洋芋丝,一碗腌菜炒黄豆,还有一碗卤鸡脚。在老家我根本没有吃过这么多的美味,我和奶奶每天的饭菜,基本上都是洋芋。午饭煮洋芋,晚上烧洋芋,没有油,也没有味精,用盐和辣椒面蘸着吃,有时候,连辣椒面也没有,只有盐。爸爸还没有把菜炒好,我已经暗暗的吞咽下了不知多少次口水。爸爸给我舀了一大碗喷香的米饭,妈妈问我:“奶奶做大米饭给你吃没有?”我一边忙着吞饭,一边摇了摇头。妈妈用埋怨的口气说:“奶奶好毒,这两年我们都带回去那么多钱的,连顿米饭也不舍不得做给你吃。小气死了。”爸爸夹了一筷子豆芽给我,说:“她奶奶一辈子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我们带给她的钱,除了非用不可的用了些,这两年她省下了三百多块钱,我回家去,她亲手把这些钱交给了我才闭眼。她奶奶从来不乱用我们的一分钱,她知道我们在外面开支大,苦两个钱不容易……”爸爸叹了口气,从裤包里摸出那个扁烟壳来,捏了捏,扔在地上,笑了笑,说:“讲过不抽烟的了,差点了破戒。”爸爸夹了两个卤得黄黄的鸡脚给我,说:“啃吧,啃吧,丫丫,你肯定没有吃过。”
我一边把鸡脚放进嘴里,一边点了点头。爸爸又夹了两只给妈妈,说:“本来想听你的给丫丫买只鸡腿的,想想不划算,都是鸡身上长的,鸡脚便宜些可以多买些,让你也吃点好下奶。”
妈妈从她碗里夹了一只鸡脚按在我的碗里,说:“丫丫喜欢吃就让她多吃点,看她那个样子,同她一般年纪大的,怕哪个都比她要高一两寸呢。我吃一个就行了,都给丫丫,这顿吃不完,剩下的晚上再吃。”
饭还没吃完,那个自称是幺舅娘的漂亮女人开门进来了,一进屋,她打着哈哈,嗲声嗲气的说:“咦哟,好香好香,整的哪样菜?”
爸爸和妈妈忙让她坐,妈妈对我说:“这是幺舅娘。”我吞下一口鸡脚肉,点了点头说:“嗯,她先头来过的。“
妈妈说:“喊幺舅娘,她她,她的,没大没小的。”
我小声喊了一声:“幺舅娘。”
幺舅娘摸摸我的头,说:“你这鸦雀窝,也不喊你妈给你洗洗梳梳。”
妈妈说:“才回家屁股都没坐热呢,哪比得你们一天到晚的得清闲的呢。你看你看,她那脖子,一搓就怕是一盆泥疙瘩呢,歇会连身上也洗洗,太脏了太脏了,起码要费掉两把洗衣粉呢。”我的脸一定很红,很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吃饭。爸爸舀了饭请幺舅娘吃,只听见幺舅娘随便的推辞了几句,便端了碗自己夹菜。妈妈又夹了个鸡脚给我,剩下的三四个,被幺舅娘嚓嚓嚓的一会儿就全嚼光了,那吃相,比我还馋的样子。
幺舅娘是来向爸爸妈妈借钱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幺舅娘一身有钱人的打扮,却哼没有钱。我听爸爸妈妈的意思,却是不愿借钱给她的。妈妈说:
“你借钱来整哪样?是不是打麻将又把裤儿都输掉了?”幺舅娘笑了笑,说:
“不是不是。哪好意思打麻将都来给你们借钱呢。是娃儿球病了,发了两天的高烧,退烧片也吃过,用酒也擦过,高烧就是不球退,抱到医院去,说是要打吊针,要一百多块钱呢
“你怕是吹牛皮骗人喔,你那娃娃胖口肉腮的,咋会轻易的就病了。”爸爸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插话说。
“骗你我是猪,不信你们跟我去医院看,丫丫幺舅正抱着娃娃在那里等的焦球人呢。没有钱,医生不给药,懒理不理的。拽的那个样,嗯。”
妈妈说:“丫丫幺舅这几天没有上班?他可以向他老板支点钱的嘛。你们跟他的关系那么好,就是向他要,他也怕不会推辞的
幺舅娘红了脸,抿嘴笑了笑说:“那个狗日的,这几天跑到大理欢去了,说去看他娘的什么工程
“其实我们也紧张得很,你看丫丫奶奶才过逝,她爸爸这一回去,样样都是新办的,好几千都不见了影儿,这回他又把丫丫带了上来,开支……”妈妈有些支支吾吾的,说一句话就咳嗽一声。我猜她是不肯借钱给幺舅娘。还是亲戚呢,有困难都不帮一帮,妈妈做的好不对啊。奶奶说,救人一难,好心人会有好报的。妈妈怎么见了别人有困难都不帮帮呢?何况是自家的亲戚呢。
“我晓得你们也是难球得很的,”幺舅娘笑着说:“但是你们会当家,平时是有些积蓄的,我就借一百五十块,多的我也不借,我晓得你们也是困难的么。我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我们手头一有,就马上还给你们。”
“手头没有就不还啦?”爸爸好象是开玩笑的口气,笑着说。
“怎么会不还呢。虽然是亲戚,你送是送的,借是借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么。”幺舅娘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爸爸叹了口气,说:“唉,不是自家人,我真是懒得理睬你们了,说来也不怕你们生气,你两个正事不好好的干,天天去打麻将,想日不晒雨不淋的天屙屎在嘴巴里就发大财,真是怪都搞出来了。整的给娃娃看病的钱都没有,好意思?”幺舅娘真的有些脸红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听爸爸说:“好了好了,我也没有好多精神批评你们,响鼓不用重锤敲,一个人要自己争气。我这里有点钱,是丫丫奶奶牙齿缝里省下来给我们的,我自己都舍不得用,是想留着做个存念的
幺舅娘舒心的笑了,捋了捋耳边的头发,说:“好,好,我就是说你们是有些积蓄的。”
爸爸拿出一扎理的整整齐齐的,一块两快的旧纸币,仔细的数了一百五十块递给幺舅娘,妈妈说,“你要记好了,连前几次借的,一共是八百四十块了”幺舅娘一边忙着揣钱,一边点着头说:“记得记得。我们一有就会还球你们的。”
幺舅娘乐呵呵的,说了几声谢谢,就走了。
幺舅娘一走,妈妈直怪爸爸瞎起眼的做好人,妈妈说:“这种家伙你都借钱给她,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她哪是娃娃有病,娃娃有病了你看她还笑眯眯的?白分之百又是骗了去打麻将的。”
爸爸摇着手,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外人,不借给她,以后怕要落她说好些闲话,难听得很。”妈妈气哼哼的,象是腊肉被人割了一大块似的。要不是放睡在床上的小弟弟醒来了,大声的哭叫了起来,我想她可能会和爸爸吵半天的。
后来,我悄悄的问爸爸:“这个幺舅娘是哪个?”
爸爸笑了说:“幺舅娘是你妈妈兄弟的媳妇啊,这你都不认得?”
我喔了一声,象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认得了认得了。”爸爸小声说:“是个赌钱匠,你幺舅娘和她两个,正事不好好干,又好吃懒做的,一点都不成器,别向这种人学。”
我点了点头说:“嗯”
(未完待续)